师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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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舌尖上的信息

    fri sep 05 17:42:31 cst 2014

    一天早上,沈幽兰从菜市买菜转来,在石拱桥处正碰上邵树人书记去上班,轻声喊了一声之后,就羞愧而怯怯地把那份服装厂的工作让给乔小娇的事说了。邵书记似乎早已知道,听后只是微微一笑,既而就禅语一般说:“改革开放以来,我一直担心的就是这种精神的缺失,你能保持,当然可嘉;但我还要对你说一句,在传承我们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同时,更要有一套能很好自我保护的意识和本领!”

    沈幽兰一时不能理解老师话中意思,正想问下去,就见丁木清等公社领导一个个提着或是夹着包纷纷从身边去上班,只得把话停住。

    “什么是‘自我保护的意识和本领’?他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多少天以后,沈幽兰还在想着邵书记那句话;但始终无法参透。

    这是星期天早上正点五时,公社那只架在街头法梧树上的高音喇叭刚放响了《东方红》乐曲,中学的老师们玩了大半夜的“拱猪”,现在睡得正香;只有范师傅他们早早拉亮了食堂里的电灯,发出舀水上灶的哗哗声;校园很静。

    吕贞子就是在这个时候扣开了肖霆老师的宿舍门。

    吕贞子,高二文科班学生,政治、地理两科代表,肖霆老师的得意门生。自从姐姐吕婵娥在“幽兰现象”出现后,一脚踢开了肖老师,或许是作为学生对自己老师的了解和崇拜,她对姐姐这种“不道德”行为不仅感到气愤、不平,甚至一时间还觉得是自己做了件极对不起自己老师的事!开初那些天,一向活泼开朗的她只是整天在校园没有笑容,更是少了言语,不仅是见了肖老师,就是见了任何一位老师,都是低沁着头,满脸愧疚;尤其是见到一向温文尔雅、笑起来两腮就现出一对酒窝的肖老师,现在已是整天萎靡不振、一天天消瘦下去的样子,她心中更是难受到极点!起初,她只是利用送作业的机会到肖老师房间去。如果某次去时,见肖老师木雕般坐在办公椅上发楞,她就怯怯地轻叫一声:“老师,作业放这里。”就心情沉重地走出宿舍。如果某次见肖老师是睡在床上,她就心疼地多看一眼,将高高一摞作业本放在桌上,故意在宿舍里磨蹭一阵,说:“老师,身体不舒服了?喝水吗?我给你倒水,噢?”就轻轻地走到床前;再下来,就说些温暖的话;再下来,就坐到床沿上,不仅是说些温暖的话,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中就荡漾起一种微妙的情感!再再下来只要是稍有时间,她就有事无事都钻进他的房里,为他扫地,为他揩抹,为他整理凌乱的办公桌,为他收检床铺;再再再后来,她就为他洗衣。开始,肖老师只给她洗外衣,内裤是一律不给她洗的。那时,中学不开生理卫生课,女学生不懂成年男人的事,非要为他洗内衣,说:“那么多衣都洗了,为何要单留一条短裤不洗?”有几次就抢着拿去洗了。开始洗衣并不好意思到塘边去,就在宿舍里用脸盆搓着洗。洗着洗着,就举起内裤对着亮处看看是否已洗干净,就见内裤上一块块黄黄的斑迹,就像是划的地形图,就对肖老师说:“老师,你的衣服都好洗,就是短裤最脏。”肖老师很难堪,嘟囔着说:“我是叫你不要洗,你却非要……”吕贞子这时已意识到什么,脸上就火烧火燎地发烫,什么话也不说,只低头继续搓衣……

    开始为肖老师洗衣的时候,还老是担心同学、老师会笑话她,总是半遮半掩;后来见大家不仅不笑话,反而支持她,理解她,胆子就壮了,就不在房里洗了,就大胆地端着一盆脏衣走出学校……

    这天早上进了肖老师房里,就如一个老练的家庭主妇,十分娴熟地从靠在墙边的澡盆上抓来了肖霆老师头天晚上洗澡换下来的脏衣和一双脏得发臭的袜子,又从门后那根细绳上取下澡巾,三下两下,统统捺进脸盆里,右手抓着棰棒,左臂夹着脸盆,我行我素地走出门,走上街道,拐进影剧院北面那条巷道,向河溪东面的水塘走去……

    水塘不算太大,四周古柳依依。古柳下尽是支垫起的大小高低不平的石板铺。这里是孤峰街北头洗衣的聚集地。夏季的清晨,水塘四周的柳丝在微风中摇曳;水面那薄如轻纱的雾气,轻盈地在水面上飘掠、升腾;伴着那清脆的捣衣和极富节奏的搓衣的声响以及女人们那永远说不完道不尽的话语,水塘夏季的清晨是一场乡间集镇的小型音乐会!

    吕贞子不敢往那洗衣多的女人群里钻。她要找一个无人的偏僻地方,她瞅准了水塘东面那棵古柳树下。

    “贞子。”有人喊。

    她四周看了看,没有人。

    “贞子,你也来洗衣?”

    循着声音细看,原来是古柳另一面的石板铺上早已有了一个人!

    “师娘!是你?”吕贞子十分惊喜。

    “你在家里是老汉女,应该是惯宝宝。这星期天还要你……”沈幽兰“洗”字没出口,就已认出吕贞子从盆里拿出的衣服是肖老师的,立即换了话题,说:“贞子,听说早上洗过衣,回家吃过早饭再看书,人特别新鲜,是这回事吗?”

    “师娘,您真会说话!”吕贞子十分感激师娘没给她难堪。

    二人隔着古柳搓衣,肥皂沫如一朵朵洁白的并蒂莲飘进塘里,融在一处。

    “贞子,下回不要喊‘师娘’了,我也不比你们大多少,就叫我大姐吧。”

    “那怎么行呢。‘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于老师对我们那么好,我们都非常尊敬他。他是‘师父’,你当然就是‘师娘’喽!怎么能是‘大姐’呢!”

    沈幽兰极其感激,开着玩笑说:“你也学会耍小嘴皮子了?贞子。”

    面前的“并蒂莲”在不断扩展,一朵一朵又一朵……

    “师娘,自从你将那份保管工作让给了应老师的女友,满街上的人都夸奖您哩!学校里老师就更不用说了。都说你是现代的活雷锋吔!”

    “真的吗?”沈幽兰搓着衣,笑着;停一下,又说,“老师谈个对象多不容易,能出点力,促成他们,这是好事。这样的事,不仅是我,就是放在任何—个人身上,也会这样去做的。贞子,你说呢?”

    “师娘说得也是。师娘,我真不懂,老师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那么多姑娘不愿嫁给老师?”吕贞子双手搓衣的力量明显加大了,石板发出“呼嗤呼嗤”的响声;姑娘开始激动起来,话音里明显带有愤愤不平:“有人嫌老师没地位。地位是什么?有求于他的权势,那就叫‘地位’吗?那不叫‘地位’,那只是在相互利用;一旦权势没有了,他的一切‘地位’也就结束了!唯有人们从内心尊重的人,他的‘地位’才是永久的!有人说老师清贫。什么是清贫?老师有那么多知识,有那么多学生,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哪个家里的孩子要成材不都是靠老师教出来的……师娘,这能叫清贫吗?”

    看着眼前这位纯真可爱的姑娘,沈幽兰就想到当年的自己,想到自己在孤峰岭上的守候,想到在苦竹岭脚下对于頫的回绝,想到……但事实证明,她的那些顾虑完全是非常现实而绝无半点庸人自扰!当想到吕贞子正热恋着肖老师,她不敢将那些姑娘不愿选择教师作为丈夫的原因的另一面说出来,她怕说出来会挫伤这位可爱可敬的姑娘的一颗善良而纯真的心!她换了另一个个话题。

    “贞子,我想问你一句心里话,可以吗?”

    贞子的搓衣声开始缓慢起来。

    “自从你姐姐和肖老师的事出现后,大家都说你是个善良、温柔、极有正义感的好姑娘,在肖老师最苦闷,几乎是绝望的时候,是你给他宽慰,给他温暖,挽救了一位可怜的老师!贞子,听说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你对肖老师的热爱已不是一般的师生之间的热爱,而是已发展到一个更高的层次了,是吗?”

    对方的搓衣声变得既细柔又无力!

    “……听说你家庭也知道了这件事。父母,还有你姐姐都知道这件事,都在竭力反对,”沈幽兰不愿把为这事贞子曾遭到父母的毒打、父母以吃鼠药寻死相威胁的事说出来,她知道说出那些事会更加伤害这位姑娘的自尊,只说:“但你顶住了压力,依然真心地帮着肖老师,爱着肖老师,是吗?贞子。”

    “……”吕贞子是坚强的,眼里已满噙泪水,但没有让它流出;她只是狠狠地挥动着棰棒,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在那石板的衣上……

    “学校里的老师都很感动,多次要我向你表示感谢。我见你忙,就一直没有打搅。贞子,你们的班主任于老师常在我面前夸你哩!说你不仅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更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吕贞子的衣少,已经洗完。听师娘说着这些,泪水就大颗大颗地滴到石板铺上,融入了清清的池塘里。她感激地绕过柳树,抓起丹丹的衣褂,说:“师娘,我帮你洗。”就紧紧地挨在师娘的洗衣铺上洗起来。

    沈幽兰看着这位心地灵透的姑娘,仿佛又见到了自己当年的身影,对她更加感到可亲可敬!“贞子,你能告诉我,你和肖老师的关系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了?于老师他们都很关心呀!”

    “师娘,我也不知道,真的!”

    “这怎么会呢,贞子?是你自己的事,怎能不清楚?”

    “我真的不知道。师娘。我是不会骗你的!”吕贞子已停止了手中的洗衣,她拿着棰棒,茫无目的的在石板铺上有一下无一下地轻轻地棰打着。

    水雾仍在袅袅升腾。池塘四周洗衣的女人们,从举动中,已看出她俩谈话的内容,交头接耳一阵之后,便开始提着、夹着、或是端着洗好的衣服,一个个悄然离去。

    “开始的时候,他除了上课,就是回宿舍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我知道这是我姐心狠,是我妈势利眼为肖老师造成的!我为中学的这些好老师没姑娘相爱感到不平,我利用送交作业的机会去看望他,去向他说些安慰的话……师娘,不瞒你说,在这接触中,我真的爱上了他!可是,他每次都……”

    “怎样?”

    “每次发现我有那种意思……他都把话题岔开!有时还从侧面劝我,说:‘吕贞子,你还小,还是个中学生,你们的精力应该是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老师的事,是大人的事,你们不要介入。更不能介入!’

    “‘我还小吗?都二十啦!’起初,每当他阻止我的时候,我都以这些话在他面前撒娇,可是后来,他不仅不体谅我的心情,反而变得更严肃了,他不仅是背后叫我不要分散精力,甚至已在全班学生面前强调:‘这多年来,我们国家的教育一直是徘徊不前,现在搞四化建设了,国家正急需人才,你们一定要安心学习,考上大学,千万不可年纪轻轻的就分散精力!’师娘,你说,他这不是明显在批评我吗?”说到这,吕贞子已是泪水涟涟。

    “贞子,是肖老师不喜欢你吗?”沈幽兰这样问道。老师们从来就不知道这些事,沈幽兰更是没有听说过。

    “怎么会呢!”吕贞子说,“师娘,我说一件事给你听。那天下午课外活动,我厚着脸皮——师娘,我只能这么说了——借送作业本为名,再到他宿舍去。到了宿舍门口,就听里面有一个声音在轻轻呼喊,我清楚地听见他是在喊我的名子,就高兴地跑进去,见他正躺在床上,双手编织着垫在脑后,望着房顶发愣,我说:‘老师,你喊我?’他微微睁开眼睛,连连摇头说:‘没有啊!’

    “‘刚才你明明是在喊我的名子呢!’

    “‘哦,哦,那是我在说它——’他把他那只瘦得像鸡爪样的手指向了窗外,说: ‘我是说窗前那排女贞子——哦哦,它又叫冬青,女贞子是它的学名。你们上植物课没有学过吗?唉,你瞧,那一排排女贞子——哦,不,叫冬青!它们长得多么可爱呀。这么酷热的天,它们仍是长得油光粉嫩,郁郁葱葱!贞子,你们是学文科的,古诗里有句叫什么‘无边落叶萧萧下’吧?到了那样的季节,人们就更知道冬青的坚贞和伟大了!’……师娘,他那时是躺在床上,能看到窗外的冬青吗?他那不纯是在欺骗自己、折磨自己吗!”

    沈幽兰知道,每一个爱情的后面,都有一段美丽的故事;但有如此崇高和圣洁,这是她听所未听闻所未闻过的!但作为一个学生的师娘、一个同事的家属,该如何来回答这个涉世未深的中学生的问题?想了想,她满怀真情地说:“贞子,肖老师的考虑是对的,爱情是永远的事。你现在正年青,努力学习,考上大学,将来工作了,你们还是可以结合的,经过时间考验的爱情才会更加牢固。贞子,你说呢?”

    事隔两天的中午,吕贞子绕到班主任家,见班主任带丹丹在午睡,就师娘一人在洗锅碗。她很高兴,就偷偷地告诉师娘,说她已经把师娘的话明白地告诉了肖老师,肖老师很高兴地接受了她这个成熟的想法。临离开时,她又告诉师娘一个消息,说石拱桥西头有一家准备私人开商店的已在建房了!

    沈幽兰一听,就想到服装厂秦兆阳曾经对她说过的事,心中油然冒出一种莫名的妒忌,就问:“是黄玲香吗?”

    “黄玲香是谁?我不认识。听说她是公社何主任的家属,—个胖子女人。”吕贞子见师娘把刚洗过的碗又放进了锅里,知她在想着什么,就说:“师娘,听说开店是很赚钱的。你为什么不也开个店呢?”

    沈幽兰就叹口气,说:“那是要有条件的。我怎么行呢?”

    “我听说了,现在上面不是要解决‘知青’就业吗?只要挂个‘知青’的名义,上面就会批准开店的!”

    沈幽兰苦笑了笑,说:“我一个乡下人,到哪去挂‘知青’的名义?”

    吕贞子说:“这有办法。我有初中毕业证,又是吃‘商品粮’的,你拿我的毕业证和户口薄,挂我的名,上面保险会批准你开店的!听说那个胖子女人就是挂那‘小金鱼’的‘知青’名义开才弄到营业执照的。”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这——”

    “师娘,你不要犹豫了,只要你愿意开店,什么毕业证、户口薄,我都拿给你!”

    连续多天,沈幽兰一直很激动,总是想着吕贞子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