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之殇——纪念原配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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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再见,原配的世界(9)

想一想这些,或许,我们会对世界更加热爱,对生活更加眷恋,会打消各种愤懑、狂妄、诅咒、绝望或自杀的念头罢。

想一想这些,我们会对宇宙有更神性的理解,内心会进驻更多的光,会更好地理解时空、社会、文明、信仰、矛盾,从而更好地设计和安置个体的人生,伟大而渺小、珍贵而卑微的一生。

缪尔说:“走向外界,我发现,其实是走向内心。”

2009年9月初稿

2009年12月,“哥本哈根气候大会”闭幕日改定

16、古典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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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照古时人。”

然而,多少古人有过的,今天的视野中却杳无了。

比如古诗词中的盛大雪况:“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吾等之辈,虽未历沧海桑田,但一夜忽至的“千树万树梨花开”,还是亲历过的。满嘴冰激凌的现代孩子,谁堆过雪人?谁滚过雪球?令之捧着课本吟诵“燕山雪花大如席”,会不会牙疼呢?

没有雪的冬天,还配得上叫“冬”吗?

流逝者又何止雪?在新辈人眼里,不知所云的“古典”比比皆是——

立于黄河枯**,除了唇干舌燥,除了满目的干涸与皴裂,你纵有天才想象,又如何模拟出“黄河之水天上来”的磅礴?谁还能托起李太白心中的汪洋与豪迈?除了疑心古人夸饰矫伪、信口开河,还会作何想呢?

今天的少年真够不幸的。父辈把祖先的文学遗产交其手上,却没法把诞生那些佳句的空间和现场一并予之,当孩子动情地吟哦时,还能找到多少相配的物境和诗意?如果说,今日中年人,还能使出吃奶的劲去想象一把“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毕竟其孩提时,大自然尚存一点原汁,他还有残剩的经验可依),那其儿女们,连这点怀旧的资本都没了,连遐想的云梯都搭不起,连残羮都讨不上了。

或许不久后,这般猜测古文课的尴尬亦不为过——

一边是秃山童岭、雀兽绝迹,一边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书声朗朗;一边是泉涸池干、枯禾赤野,一边是“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的遍遍抄写;一边是霾尘浊日、黄沙漫天,一边是“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的诗情画意……这是何等遥远之追想、何等费力之翘望啊。明明“现场”荡然无存,现实空间中全无对应物,却要少年人硬硬地抒情和陶醉,这岂非无中生有、画饼充饥?这不荒唐、不悲怆么?

古典场景的缺席,不仅意味着风物之夭折,更意味着众多美学信息与精神资源的流逝。不久,对原版大自然丧失想象力的孩子,将对古籍中那些伟大的美学华章和人文体验彻底不明就里,如坠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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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习一下这随手撷来的句子吧:“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

那样的户外,那样的四季——若荷尔德林之“诗意栖息”成立的话,至少这天地洁净乃必需罢。可它们今天在哪儿呢?那“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的天光明澈、那“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皎夜寂静……今安在?

从审美资源上讲,古代要比当今富饶得多、朴素而优雅得多。地球自35亿年前诞现生命以来,约有5亿种生物栖居过,今多已绝迹。在地质时代,物种的自然消亡极缓——鸟类平均300年一种,兽类平均8000年一种。如今呢?联合国环境规划署推测说:上世纪末,每分钟至少一种植物灭绝,每天至少一种动物灭绝。这是高于自然速率上千倍的“工业速度”,屠杀速度!

多少珍贵的动植物永远地沦为了标本?多少生态活页从视野中被硬硬撕掉?多少诗词风光如《广陵散》般成了遥远的绝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河水清且涟漪”……每每抚摸这些《诗经》句子,除了对美的隐隐动容,内心总有一股冰凉的颤栗和疼痛。因为这份荡人心魄的上古风情,已无法再走出纸张——永远!人类生活史上最纯真的童年风景、人与自然最相爱的蜜月时光,已挥兹远去。或者说,她已遇难。

由于丧失“现场”,人类正在丧失经典,丧失重温和体验她的能力。我们只能像眺望“月桂娥影”一样待之,却不再真的拥有。

阅读竟成了挽歌,竟成了永诀和追悼,难道不该放声痛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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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课本中的诸多游记,无论赏三峡、登黄山,还是临赤壁、游褒禅及徐霞客的足迹……除了传递水墨画般的自然意绪,更有着“遗址”的凭吊含义,更有“黄鹤杳去”的祭奠意味。我们在对之阐释时,难道只会停留在汉语字解上?(比如“蒹葭”“雎鸠”,除了“某植物”“某水鸟”,再也领略不出别的了?)除了挖掘莫须有的政治伦理,就不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油生敬畏和感激?除了匆匆草草的娱情悦性,就涤荡不出“挥别”的忧愤来?

我想建议老师:为何不问问孩子,那些美丽的“雎鸠”“鹿鸣”哪儿去了?何以再不见它们的身影?甚至促之去想:假若诗人来到当代,他又会有何遇?作何感?发何吟?难道,这不会在孩子心里掀起一场精神风暴吗?

或许有人忍不住了:社会总得变迁吧?古老元素难免在光阴中遗失啊。

是,失乃必然,但失的速度和规模是否太惊人?变之方向、节奏和进程是否合情合理?

远的毋论,且说朱自清《荷塘月色》吧。今天的清华学子,谁重温过1927年的那场夜游呢?即使荷塘犹存,不乏“田田的叶子”,但“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呢?如今京城,连一处泥土都难觅了,地面早已被水泥、沥青砌死,一丝气孔不留,无穴可居,无枝可栖,何来蝉声?还有,若想月色“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若想“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那养耳的寂静、养眼的清疏,在市声鼎沸的不夜城里,何以寻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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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词语本身,无不包藏着生态、民俗、历史、美学和社会学信息。那“蒹葭”“涟漪”“鹿鸣”“雎鸠”“猿啼”……不仅代表草木或动物,更指向一种生存文化和栖息美学,也是一部人间记忆。它让今人在阅读自然圣经的同时,更对眼下境遇和空间有一种检验、校对和反思。韩少功有本社会符号学意义的小说——《马桥词典》,试图通过对方言俚语的搜集与解读,为一个地域的文化流逝建一座纪念碑。某种意义上,古典文学也为后人矗起了一座纪念碑,是丰碑,更是殇碑。一座冰冷的刻有灭绝名单的青苔之碑、沧桑之碑。

1912年4月一天,在纽约自然历史博物馆,75岁的作家约翰·巴勒斯向孩子们说:“每逢参观博物馆,我即有一种参加葬礼的感觉……一只被打死的鸟,已不再是一只鸟了……当自然被移动了两次之后,便毫无价值。只有你伸手触及的自然才是真正的自然。”

我不知道我们的孩子能不能听到这样的声音,能不能遇到巴勒斯这样的讲解员。

我不知道老师们在领读“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之时,有没有升起一股隐痛?并把它悄悄传递给台下的孩子?如果有,如果能把这粒“痛”埋进孩子心里,我要替教育感到庆幸,要为这位老师鼓掌——感谢他为孩子接种了一支珍贵的“精神疫苗”!在未来,这粒小小的“痛”会生出郁郁葱葱的良知……

谁拥有孩子,谁就拥有未来。

我相信,携带这支疫苗的孩子,多少年后,当面对一片将被伐倒的森林、一条将被铲平的古街时,至少会有一丝心痛和迟疑吧?这就有救了,最终阻止粗鲁和野蛮的,或许正是那迟疑。而它的源头,或许正是当年的某一堂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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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何止语文,地理、音乐、美术、生物、历史、哲学……哪个不包含丰饶的自然信息和生命审美?哪个不蕴藏着比词条、年代、人名、因果、正反……更辽阔的人文资源和精神风光?关键看有无感受到它们,能否深情地领略并分享它们。

若连最初级的课堂都无法帮孩子立起“敬仰自然”“尊重生灵”“万物和平”的精神路标,当他们进入成人序列后,那些坚硬的环保口号又有何用呢?影响一个人终生价值观的,一定是童年的记忆和知觉——那些最早感动过其心灵的生命细节!

遗憾的是,我们的教育大多停留在了逻辑说教和结论灌输上,而在最重要的“审美”和“信仰”方面做得远远不够。我们的教育太实用,太缺乏审美习惯和信仰热量了……所以,当被“广州餐桌日均‘吃猫’一万只”的新闻惊得目瞪口呆时,我突然想:这些食客也曾是孩子,也曾是学生,可谁告诉过他人不是什么都可以吃呢?

看过两则报道,皆和树有关——

一个叫朱丽娅·希尔的少女,为保护北美一株巨大的被称为“月亮”的红杉树,从1997年12月10日起,在树上栖居了738天,直到树的所有者——太平洋木材公司承诺不砍伐它。

在瑞典的语文课本和旅游手册中,皆可见这样一件事:1971年,斯德哥尔摩,当市政铲车朝古树参天的“国王花园”逼近时,一群年轻人站了出来,他们高喊“拯救斯德哥尔摩”的口号,用身体当盾牌,挡在那些美丽的大树前……终于,政府作出让步,地铁站绕道而行。多么幸运的树!而它们,也给新一代瑞典人撑起了盛大的精神阴凉。几十年来,那些护树的青年,一直被瑞典民众视为英雄。

读这些故事,我深深被打动。多么童话的心灵啊,其力量源于健康的生命知觉,源于天然的性灵和秉质,他们保卫的不仅仅是树,更是生活和生活的美学理想。我相信,这些勇敢的举动,一定与其童年启蒙有关,与早年关于树的种种童话和生命情结有关——正是那些印象刺激并召唤着他们,使之奋然不顾地去行动。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们的教育何以“树”不出这样的青年呢?

像树一样,郁郁葱葱、根深叶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