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编·第四章 王充与范缜的唯物主义哲学思想 (2)
王充重视感觉经验,但他认为仅靠感觉经验也不成。他批评墨子经验论的缺点说:“夫论不留精澄意,苟以外效立事是非,信闻见于外,不诠订于内,是用耳目论,不以心意议也。”这里说的以外效判断是非,信闻见于外,是指片面地重视感性经验,不注重理性认识。这样也是不能获得真正知识的。因为,有时感觉给人以假象,不运用理性思维进行判断推理,就不能排除假象,认识事物的本质:“夫以耳目论,则以虚象为言,虚象效,则以实事为非。”例如,墨子根据错误的感觉得出有鬼的结论,就是单凭耳目感觉,把虚假的现象和传说当做事实了。因此,王充批评说:“墨议不以心而原物,苟信闻见,则虽效验章明,犹为失实。”这些都说明,只靠感觉经验是不够的,还必须经过理性思维对感觉经验进行加工,即“以心而原物”,才能获得正确的认识。
王充十分注重效验,即实效和验证,重视实际经验对于认识的作用。他把效验作为判断认识的标准,他说:“凡论事者,违实不引效验,则虽甘义繁说,众不见信。”这是说,如果缺少事实根据和客观效验,不论说得怎么动听,都不能令人相信。
在谶纬宗教迷信盛行的时候,王充的认识论对于反对神学目的论是具有重要意义的。但是由于历史的和阶级的局限性,他的认识论基本上还是朴素的、直观的,而且也具有经验论的缺点。他不理解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的辩证关系,比较多地强调感觉经验,强调耳闻目见,因此,有时也把假象和不可靠的传说当做事实。例如,他反对谶纬祥瑞,但有时他又承认有祥瑞的存在。他忽视理性思维推理预见的作用,使得他的认识论理论水平不高,妨碍他的无神论思想贯彻到底。
当时的唯心主义先验论者认为:圣人“前知千岁,后知万世,有独见之明,独听之聪,事来则名,不学自知,不问自晓”。王充驳斥这种观点,认为都是虚妄的胡说,根本没有这种“前知千岁,后知万世”的事情。就以孔子说,如果孔子是生知,那就不会不知道自己是宋大夫子氏的后代,可见孔子也非“生而知之”。至于有些人能够预见一些事情,那只不过是依照同类的事情预见祸患,根据以往的经验推断未来。王充认为,对于这一点不仅圣人就是贤人也可以做到,这也并不是什么“生知”。所以说:“所谓圣者,须学以圣。”
总之他的结论是:“以今论之,故夫可知之事者,思虑所能见也;不可知之事,不学不问不能知也。不学自知,不问自晓,古今行事未之有也。夫可知之事,惟精思之,虽大无难;不可知之事,厉心学问,虽小无易。故智能之士,不学不成,不问不知。”这里“不可知之事”指感觉器官没有接触的事情。王充对唯心主义先验论的批判是十分有力的。
三、王充的进步历史观与命定论
王充在历史观上反对复古主义,提出了历史进步发展的观点。复古主义者宣传历史今不如古,如说“上世之人质朴易化,下世之人文薄难治”,认为人类是退化的。王充不同意这种观点,认为历史总是后代超过前代。他说,古代人茹毛饮血,后世人则饮并食粟,古代人岩居穴处,后世人有宫室居住,所谓“上世质朴,下世文薄”的说法,实质上是推崇古代的落后状况,而菲薄后世的进步文明。
王充提出汉高于周的观点,认为汉代社会比周代社会发达,这是符合历史事实的,因为无论从生产力和科学的发展,国家疆域的扩大,汉代都远远超过前代。他说:“非以身生汉世,可褒增颂叹,以求媚称也。核事理之情,定说者之实也。”
复古主义者把历史的发展或倒退,完全归结为统治者的好坏,王充则力图从历史的发展中找出一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力量。他说:“昌必有衰,兴必有废。兴昌,非德所能成,然则衰废非德所能败也。昌衰兴废皆天时也。”王充看到了历史昌衰兴废的交替现象,但他不可能理解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他用自然的“天时”说明历史的发展变化,这是从历史的外部寻找历史的动力,认为历史的发展与政治毫无关系,而是由于一种盲目的自然力量在起作用,因而陷入了宿命论。
王充在人性论问题上,把人性分为三等,有生来就善的人,是中人以上的人;有生来就恶的人,是中人以下的人;有无善无恶,或善恶混的人,是中人。王充企图把他的唯物主义自然观用来说明人性问题,他说“气有多少,故性有贤愚”,他认为人生之初所禀受的“元气”有厚薄多少的不同,因此人性也就有善恶贤愚的不同。他又用一些自然的或社会的现象加以类比,他认为“人性有善有恶,犹人才有高有下”。
王充虽然认为人性是天生的,而且天生就有善恶的不同,但是他又承认后天的学习、环境对人性的作用,特别是对中人的作用。他说:“夫中人之性,在所习焉。习善而为善,习恶而为恶也。”教育改造人性,好像用颜料来染丝,染之蓝则青,染之丹则赤,青赤一成,与真色无异。王充的这些观点在反对先天的道德论方面,是有积极意义的。
王充从现象上观察到了历史的治乱与人民的经济生活有一些联系。他认为乱世是由于人民不能忍受饥寒,而治世则由于人民能够得到温饱。
他说:“夫饥寒并至,而能无为非者寡;然则温饱并至,而能不为善者希。”这种注重人民经济生活的观点是进步的。王充反对孔子的“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的唯心主义道德观。他说:“仓廪实,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让生于有余,争生于不足。今言去食,信安得成?”人民吃不饱肚子会造反的,哪里还管你统治者的什么信用。因此,王充主张“去信存食”,让人民吃饱肚子,信用自然成立了。
王充的战斗精神表现在他敢于反对历史上的权威,像孔子和孟子,被封建社会推崇为圣人贤人,他们的言论被奉为金科玉律,是反不得的,可是王充写了《问孔篇》和《刺孟篇》,对孔子和孟子进行了尖锐的批判,他指出孔子的言论自相矛盾之处甚多,大胆地提出:“诚有传圣业之知,伐孔子之说,何逆于理?”这是说孔子的言论也不是不能反对的。《论语》中记载“子欲居九夷”,孔子因为中原地区各诸侯国不能行其道,想去边远的民族地区推行其道,王充批驳说:“夫中国且不行,安能行于夷狄。”他对于孟子所主张的仁义,也进行了批评,指出孟子讲仁义不讲利是虚假的。王充批判孔孟,具有反对正统思想的意义,因此,他的这些思想,后来一直遭到封建统治者及其御用学者的猛烈攻击。
王充哲学的形而上学机械论使他陷入命定论。王充肯定自然界有一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法则,但他忽视了人对自然的主观能动作用,忽视了人不仅能够认识自然界的规律,而且能够运用自然规律为人类服务。他对人和自然关系的看法,是比较消极的。他的这种观点运用到社会领域,便成为他的命定论的一个来源。
他把人的富贵贫贱的阶级差别说成是禀自然之气而成的,他说:“人生性命当富贵者,初禀自然之气,养育长大,富贵之命效矣。”这等于是说,人的富贵贫贱在娘胎里就注定了。他既然不可能否定富贵贫贱的等级差别,就要为这种差别找根据,尽管富贵贫贱不是由“天命”决定的,但也是由“自然之气”甚至是“骨相”决定的。他还说:“天施气而众星布精,天所施气,众星之气在其中矣。人禀气而生,含气而长,得贵则贵,得贱则贱。贵或秩有高下,富或资有多少,皆星位尊卑小大之所授也。”这里为了说明人的富贵贫贱是由于禀气受命,把人的地位、财产和天上星象的大小尊卑联系起来,这实际上背离了天道自然无为的主张,把天神秘化了。这说明,王充的命定论试图给社会现象以唯物主义的解释,而其结果却陷入了唯心主义的泥坑。
王充不了解社会的规律和自然的规律的区别,不了解造成富贵贫贱,吉凶祸福的社会原因,他又想给这些社会现象以唯物主义的解释,使用自然界的规律来直接说明社会现象发生的原因,结果陷入了命定论。
他看到自然界的规律是无意志的,自然现象的产生并没有一个有意志的主宰,完全是它自在自生的,他把这种自生称为“偶”,即是说偶然自生而没有目的。他把自然规律搬到社会中来,认为人的富贵贫贱、吉凶祸福也都是偶然因素造成的。他认为“时”、“遇”、“幸”、“偶”等偶然机会对于人的地位、财产的升降起决定作用,因而他把这些偶然因素也都看成是命中注定的。他说:“凡人遇偶及遭累害,皆由命也。”同为贤人,伊尹遇到成汤做了宰相,箕子遇到商纣则做了奴隶;太公、伯夷也同是贤人,生在同一时代,可是太公受封,伯夷饿死,这都是由于遭遇不同造成的。
他认为,造成富贵是由于偶然因素,很多卑鄙小人投机钻营得到发迹,而许多正直的好人反而因为不遇机会处于贫困地位。像籍孺和邓通那样的人,“无细简之才,微薄之能”,只是因为长得漂亮,就得到孝惠帝和孝文帝的喜爱,而像孔子、墨子、颜回、曾参那样的圣贤,则因遭到迫害,而没有机会进身。但是,王充的命定论,否认富贵贫贱和道德品质有联系,则具有反对豪强贵族的政治意义。他说:“才高行洁,不可保以必尊贵;能薄操浊,不可保以必卑贱。”这就是说,富贵者未必是好人,贫贱者未必是坏人,这就驳斥了那种所谓富贵是由于行善,贫贱是因为作恶的说教。
在马克思主义产生以前,旧的唯物主义者在社会历史领域都不可避免地要陷入唯心论,王充也不能例外。王充把偶然性说成是命运的安排,是人们无法逃避的,实际上是把偶然性夸大为必然性了,其结果是教人放弃斗争,完全听从命运的安排。
四、佛教的盛行与“神灭”论的产生
范缜,(约450—约515年),字子真。范缜出身中小地主的寒门庶族,幼年丧父,家境比较贫困。他从小刻苦勤学,是当时著名的学者刘谳的学生。
他性格朴实直爽,喜欢发表“危言高论”,不畏权威,勇于战斗。他抓住了佛教神学的理论基础“神不灭”论,向佛教展开斗争,针锋相对地提出了“神灭论”思想,因此他的“神灭论”理论,具有鲜明的战斗性。他的著作大部分已失散,但现存的《神灭论》和《答曹舍人》两篇反佛名文,则确实是中国古代唯物主义无神论思想史上的不朽著作。
他对“神不灭”的批判和对“神灭”的论证,把中国古代朴素唯物主义和无神论思想,推到了一个新的水平。佛教神学理论是为剥削阶级利益服务的。同时,由于佛教盛行,佛教寺院经济也大大扩张起来。南北朝时期各地寺院林立,出家僧侣剧增。如南朝梁武帝时,仅京都一地就有寺院五百余所,僧尼十余万。这些寺院“穷极宏丽”,僧尼占有大量财产。而北朝至北齐时,仅邺下一地就有佛教大寺院四千余所,而全境则有寺院四万余所。这些寺院、僧侣不仅耗费大量劳动人民创造的财富,而且占有大量土地和劳动力。同时由于僧侣人数增多,僧侣可以免税、免役,致使“天下户口几亡其半”,使一般劳动人民纳税、服劳役的负担大大加重。因此,造成了严重的经济危机和政治危机。
佛教理论传入中国后就逐渐与中国传统思想结合起来,成为封建社会意识形态的重要组成部分。东晋南北朝时期,由于各王朝统治者有意识地大力提倡,佛教得到迅速发展。当时地主统治阶级上层,把佛教当成从精神上奴役劳动人民,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的法宝。王公贵族、门阀世族几乎无不信仰佛教,而佛教徒中的上层僧侣也与地主统治者上层勾结起来,出入宫廷,直接干预统治。
严重的政治、经济危机使得阶级矛盾尖锐化起来。当时劳动人民的灾难深重已极。当时一般世俗地主,特别是中下层地主阶级,为了自身的经济、政治利益,也激烈地反对佛教势力的扩张及其危及现实生产、风俗、政治的宗教神学理论。这些就是范缜反对佛教“神不灭”理论,提出“神灭论”的社会、经济、政治、阶级方面的根源。
另一方面,范缜“神灭论”思想的产生也还有它的理论先驱。
最初反对佛教神学的理论,主要是从中国传统的“三纲五常”、“忠孝仁义”等政治、道德规范着眼,认为佛教的出世主义与此不合。直至东晋时期,反佛斗争的一个重要问题也还是“沙门”应不应该“敬王者”,即佛教僧侣对最高封建统治者,应不应该行跪拜礼的问题。批判“沙门不敬王者”的主要理由也还是说,如果佛教僧侣不敬王者,那么“王教不得一,二之则乱”,是从维护最高封建统治者的绝对权威着眼的。
随着反佛教斗争的深入,批判也就逐渐集中到佛教神学的唯心主义理论方面来了。佛教唯心主义理论尽管有多少派、多少种说法,但归根结底都是要论证超脱现实世界,追求一个极乐世界的出世主义。为什么要出世呢?佛教理论认为,因为现实世界有“苦难”。为什么现实世界有“苦难”呢?因为有三世轮回、因果报应。因此,反对佛教的唯心主义理论,逐渐就集中到有没有轮回、报应等问题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