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迫症女孩尚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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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i jul 10 09:10:49 cst 2015

    千里之外的远南省。送终人“询问”有关人员,对尚哥哥呆过的地方“深层次”走访。送终人试图渗透到尚哥哥的过去。

    形式类似挨个审犯人。

    送终人的调查结果。

    人物:总公司运输科科长,尚哥哥的五叔。

    五叔:我们公司历史悠久,至今已走过六十年的光荣历程,从军队移交到地方,现是省属国有企业,在省委、省政府、省国资委的正确领导下,成为了西南地区乃至全国实力较强的大型施工企业集团。公司完成的很多工程均被评为优良工程。下一步,我们公司准备上市,加快资本运营,立足远南,面向全国,走出国门,全面发展公路、铁路、水利水电、矿山工程及房地产开发等业务。届时,员工人均工资有望过万……

    送终人:停,我不想听你废话,谁跟我打官腔我揍谁。

    五叔:那我无话可说。

    人物:尚哥哥呆过的第一个工地的测量负责人,尚哥哥的师父。

    送终人:听说尚哥哥很敬重你。

    师父:可能因为我是尚哥哥师父吧,其实,我也没教过他什么,说来惭愧,有的人你教不了。一开始就很努力,每天下班后的闲暇时间,拿事先记好的工作笔记来问解,一点就通,四个月的时间,我大多数的东西都学走了。

    很多人嫌弃程序繁琐、麻烦,尚哥哥也自学了。5800还没有出来的之前,他在前几代计算器里面发现shift加out有复制功能,节省了不少编程时间。心细如尘,不放过任何一个知识点,很多方面,他早就超越了我。

    送终人:尚哥哥平日有什么异常没有?

    师父:异常,没看出来。性格比较沉稳内敛,工作勤恳,没有情感上的瓜葛纠缠。

    送终人:你再想想。

    师父:集团公司尾大不掉,资金链时常出问题,工程也是干干停停,忙的时候驴拉磨,闲的时候心发慌。尚哥哥是闲不住的人,不是在工作就是躲起来在看书,他喜欢看书,一个人在楼顶看书。

    送终人:书,什么书,还在这个工地?

    师父:很多书,具体的也没过问,你不用找了,人在哪里书在那里,去下个工地时一起带走了,行李箱除了衣服尽剩书。

    前年年底,我们这里拉通了网线,尚哥哥偶尔上上网,也大多是查资料,聊聊天。被推荐为测量负责人后,调去了小凹村,依他的个性,应该会全身心扑在工作上,估计自己喜欢的书都少看了,更别提上网,那个地方好像也没网,相当寡然的生活轨迹。

    不爱热闹,不关心多余的事。很多东西阿,无法关心,像工资,起初隔三岔五发一次,最后一年一发变年薪,听说以后改发股票,要以股抵薪。唉,无关的不说也罢。

    人物:尚哥哥呆过的第二个工地,原卓小道路工程二标段的一个老员工,算是尚哥哥的助手。

    以前,在小凹村驻扎的整个项目部被驱逐出场,已不复存在。

    老员工:没什么特别的异常,倒是工作方式有些个人特点,喜欢备份,图纸、资料、笔记、计算器,不知道还有其他什么东西备了份。

    哦,尚哥哥最喜欢精益求精,不容许自己出一点差错。做一件事,力求达到内心标准,有自己更高、更严厉的要求,用艰辛细致的工作方式折磨自己。

    白天搞复测,一个测站盘左盘右仔细反复来回。晚上原本可以将测量成果交给实习生整理,尚哥哥选择亲力亲为,他人算过的数据,到他手里,也要一五一十再算一遍。

    数据精确到毫米,小数点后面通常保留三位,尚哥哥保留四位,有时候是五位。

    所有的东西都说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

    尚哥哥基本只关心他的数据,与数据较劲儿到了偏执的程度。最记得那次农民工来闹事要工钱,项目部鸡飞狗跳,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这事上,尚哥哥一个人例外,在宿舍里抗衡数据,从老家赶来探望他的姑娘也被晾在一边。他是在怕什么吗,连大蟒蛇都不怕,还怕一善良的姑娘。

    其实,尚哥哥也算是关系户,有个亲戚在城里的总公司里面,不用这么努力谨慎,偷偷懒出点小错误也不会有人说。总公司机关部门里的关系户,大多在混混噩噩度日――很难将这么努力的他跟关系户联系上――他貌似也并不想要这层关系,从来没听他主动提及过。

    农民工闹事后的第三天,预付款从总公司返回来,原来的九百万缩水成三十万,差的说是“以后”再补。三十万是年关救急,先发给农民工了。好多人纳闷,农民工工钱不是说早发了给他们的包工头……只有经理他心里最清楚。

    人物:工作刚一年多的正式工,以前的大学实习生之一。

    大学实习生以前的:我接一句。现在回想,我们不值,不拖欠农民,改拖欠正式工。我们出力镇压农民工,结果等于把自己卖了――上面的人一早做好了牺牲我们的准备,只是我们自己蒙在鼓里。

    走出国门这套说辞,很久以前就编好了,只能迷惑外人。特意挂在网上,宣传、招工,新的一批大学生来报道,大会上照本宣科还念一遍给人家听。

    当初不该贪图国企稳定安逸。骗子,从上到下,全是骗子。“快了”两个字骗完农民工又拿来骗我们。公司上市纯粹就是为了去骗更多无知的人。

    老员工:养不起你又不给你走,把你老老实实困是在这里撑不饱饿不死,这就是稳定。想辞职,却被公司的集资建房给死死套牢,以前发的工资还给公司建我们的住房,结果那房子也因为资金问题,一建三年阿,三年才搞完地基,若想继续建,还得接着交钱。我们的钱去哪了呢。

    去总公司要求退钱,打算不再要房子,借时容易还时难,反正最后的结局是,我们赚的钱,公司画个饼给回收了。成了无奈的杨白劳。

    唉,这个饼,令我们生死也不能自己,心给伤透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因,呆得越久,陷得越深,想走得趁早,拿出私奔的勇气,晚了困一辈子。

    送终人:农民工闹事的那晚你们站错了队伍,定位不清,认错了自己人。说太远,尚哥哥第一次辞职为什么没有辞掉。

    老员工:这个你得去问经理了。

    人物:原卓小道路工程二标段的项目部经理,现在正醉着酒。

    送终人:小凹村那个工地,农民工闹事的那晚,尚哥哥单独找你谈了些什么?

    经理:尚哥哥说要辞职,我不同意,一来他工作认真负责,二来我受总公司他五叔嘱咐,要好好照顾他。

    送终人:尚哥哥因为什么要辞职?

    经理:原因嘛,我当时也很惊讶,尚哥哥纠结于手里的测量数据,实地测量的结果跟图纸有出入,测了很多次,也算了很多次,仍不能满足规范要求,始终差那么一点点,导线点无论如何都闭合不了,他无法继续下去。工作上的过份努力,使尚哥哥自己给自己带去不小的压力,钻进数据的牛角尖里出不来。

    误差,有时是不可避免的。我也算搞测量出身,仔细看过尚哥哥的演算稿,出错的地方不在他这里,应该是点自身的问题。那些点,在人迹罕至的地方长期暴露,风化、破损、地壳微动,多少会偏移,而图纸上给的坐标数据极可能是为了省钱而没有修正过。

    只要复测的最后工程量对我方无损或有利,我们为了省事,通常会屈服于图纸的权威性,默认坐标数据正确,也就是造假来迎合图纸。

    我之前就告诉过尚哥哥,他不肯相信,打电话请教他师父,确认是不是自己哪里出了错。他师父给出的答案也是一样的,以后还会碰到很多次这样的情况。尚哥哥跟他师父学习的第一个工地,导线点闭合就是假的,一开始是就是假的,他师父造的,以前忘了告诉他而已。

    我宽慰尚哥哥不要紧,叫他 “技术处理”一下数据,可以报检进入下一道工序,后面的审核根本没人认真看,甲方都给了我们预付款,只不过这钱被……再退一万步说,就算最后出了事,也有我给他顶着。

    可是尚哥哥造不了假,我怀疑他有道德上的洁癖,责任感过强,他说更多的是不甘心数据的不完美,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我作为他的直接领导都过了,他却不放过自己,似乎要算出跟教科书一样精准才肯罢休,他对自己实在是过度苛求。

    尚哥哥说他也知道这样算下去得不偿失,可是他身不由己,我无法理解他的身不由己。

    我试图说服尚哥哥回去先休息一段时间,正好也快过年了,趁此提前回家放松一下,暂时忘记数据,缓一缓,兴许能转变过来。尚哥哥依旧坚持辞职,一点不肯退步,我好说歹说,拿他也无可奈何,只好随了他。

    尚哥哥临走前千叮万嘱,让我不要告诉他五叔,等他单独回总公司办完辞职手续,自己再去跟他五叔解释清楚。

    送终人:那一次也就是第一次,尚哥哥为什么没能辞掉?

    经理:按照约定,我没给他五叔打电话。

    人物:原卓小道路工程二标段的包工头。

    包工头:我的因故吧。我当时在经理办公室里间厕所,尚哥哥跟经理的谈话,我是无意听到的。尚哥哥五叔是我战友,我去小凹村那里做活正是由他五叔的介绍。关系复杂阿。复杂到需要画图说明,我也得去维系,尚哥哥的事情是我暗中告之他五叔的。他五叔把他给赌了下来,在总公司人事处。

    人物:总公司人事处某职员。

    某职员:这里面也有我的一份功劳,一大早,尚哥哥匆促前来辞职,打扰了我欢乐斗地主,我说斗完这把再受理,他说不行,害得我边斗地主边办手续,不能专心应付牌局,最后输了,我的欢乐豆哦。还没办完,尚哥哥五叔赶来拽他回去,他的眼神全是不服,那又怎样,在总公司,我虽只是小职员,也是有关系背景的。事后尚哥哥五叔还专门夸过我呢,说幸亏我动作慢,不然,这事成了定局可不好扭转。

    送终人:你偷听了尚哥哥跟经理的谈话,农民工闹事那晚,你躲在经理办公室里间厕所干什么?

    包工头:还不是为了钱,那是个晦气的工地,前期一直是我自己垫钱在干,将近过年还是一分钱没有拿到,那时已算是山穷水尽,只好到项目部向经理要。之前去过好多次,这次再拿不到钱,发不下手下人的工钱,他们肯定会闹事。那几天,我手一直哆嗦,我不敢接他们电话。

    经理就两个字,“快了”,这两个字早听腻了。经理又说还有三天,这次是真的,三天后总公司返钱。

    因为尚哥哥五叔是我们的中间人,大家关系也一直要好,考虑到大家日后还要合作,决定再相信一次。唉,总拿希望折磨人。但是农民工不会考虑这么多,他们只考虑过年要回家,拿钱回家给亲人。

    那晚农民工闹到项目部,我没得选,被迫成为同经理一条绳上的蚂蚱,经理出去周旋他们,说我已经领到钱,叫他们现场再打电话确认。

    农民工打电话进来,我就在二楼经理办公室里间厕所,说去城里兑支票,三天后回。说完赶紧丢掉电话,还好他们没有听出我在哪里。

    你觉得我们卑鄙么。

    经理:那也是不得已的缓兵之计,不能听凭大家暴动嘛,我有什么办法,上面总公司给我的也只有两个字,快了。只得叫包工头配合着演一出双簧,替总公司拖延一下时间。

    三天后钱是到了,不是九百万的预付款,只有三十万应急救命钱,只够发给包工头、农民工。这事,我也懵了,真的。不能拖欠弄民工,只好拖欠正式工。

    快了,我只能用这两个字再去搪塞正式工。

    预付款阿,我多埋汰两句,咱们这个大国企,制度陈旧,日薄西山之趋。

    你是外来人,对你多说点也无妨,难得我也有个倾吐对象。事情不是人们想的那么简单。过去,公司做过很多政府投资的工程项目,被打了白条,这里面就有了三角债,地方政府欠公司的钱,公司欠银行的钱,地方政府无限期拖欠公司,公司拖不起银行,去年因欠债产生的利息有1000多万。

    诶,银行不是政府开的吗。

    政府对公司说快了,公司对项目部说快了,项目部只能对大家说快了。

    这是一个谎言食物链,一级骗一级,一个吃一个。

    这环境,染得跟传销组织差不多了。

    小凹村那个工地,因为挪用预付款,我们最终沦落驱逐出场的结局。而预付款被总公司抽调回去东挪西用,所谓的资本运作也就是拆东墙补西墙。

    退出来之后,公司把我们安排到下一个荒芜的工地。尚哥哥至从回来开始,意志一直很消沉,没过多久,就彻底又走了,什么都没带,连他最宝贝的书也没有带。辞职手续没办,直接一个人“**裸”走了。

    唉,辞职老挂嘴边的没走,一声不吭的却果决地离开了。

    事情大致就是这样,能再听我掏心扒肺多说几句么。

    送终人:你们每个人都喜欢不停抱怨,我可不是知心大姐。

    经理:工地上生活久了很压抑的,你这个体制外的局外人,给大家带来做祥林嫂的机会,自然要吐个痛快。

    我下面的人,内部相互诉说了好多遍,民怨载道如何,下次再来一遍,你以为他们真能站到光脚的农民工一边。他们现在不已是有鞋之人,穿鞋的是不会冒险跟光脚的在一起。这是一个润物细无声的过程。

    一旦入局,就是明知不可信也得信,心里再怎么极力抵抗,最后也注定变成这条谎言食物链上的一份子――传递者更或者是始作俑者。

    说谎慢慢变成习惯,羞耻心慢慢消失,知错也难改。一步一步的心路历程,我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我现在是被孤立的夹心层,也是一肚子苦水没地方吐阿。

    送终人:你的家人呢,可以打电话给你老婆发牢骚。

    经理把身边的酒杯倒满,一仰脖子全吞下,再倒满,一杯一杯喝闷酒。

    送终人:好了,长话短说,最好能一句话概括。

    经理:好,就一句话,说点从来没对人说过的。我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有些疏忽家人……我在外面争名夺利应酬交际,总要出入一些有女人的场所……

    酒慢慢变苦,经理倏地一头撞在墙上,怆然涕下:我老婆不相信我没在外面胡来,她在家给我戴绿帽子,还带着孩子跟人跑了。

    你等我多说几句。他妈这不是我想看到的,也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更不是我最初所设想的生活,可是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这算甚么?

    我是不是很孬。身不由己,这句话耳熟,前面谁说过。

    送终人:尚哥哥对你说过。你所得到的跟你失去的比起来,狗屁不是。书呢,尚哥哥的书呢。

    送终人害怕女人的眼泪,男人的眼泪他则无动于衷,大男人哭什么鼻子。

    在尚婉婷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同时间,送终人却对应了有意栽花花不开,此行远南,收获甚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