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遥寄稚子 (22)
他的红光满面的笑脸和恳挚洪亮的笑声,一直在我面前,在我耳中荡漾。亲爱的小朋友,记得我小的时候,总喜欢坐在老人旁边,听他们谈着对过去的回忆,对将来的憧憬。他们的话对我往往有很大的启发和鼓励。现在我把这位老人的这段谈话,珍重地告诉你们,希望你们知道并记住:有多少我们海外的亲人们,把对祖国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们身上!你们的责任是多么重大呵!
此信到时,你们已经考完了学期考试,在欢度春假了,祝你们健康快乐!
你们的朋友 冰心
一九八○年一月二十二日
胰皂泡
小的时候,游戏的种类很多,其中我最爱玩的是吹胰皂泡。
下雨的时节,不能到山上海边去玩,母亲总教给我们在廊子上吹胰皂泡。她说是阴雨时节天气潮湿,胰皂泡不容易破裂。
法子是将用剩的碎胰皂,放在一只小木碗里,加上点水,和弄和弄,使它融化,然后用一支竹笔套管,沾上那粘稠的胰皂水,慢慢地吹起,吹成一个轻圆的网球大小的泡儿,再轻轻地一提,那轻圆的球儿,便从管上落了下来,软悠悠地在空中飘游。若用扇子在下边轻轻地扇送,有时能飞得很高很高。
这胰皂泡,吹起来很美丽,五色的浮光,在那轻清透明的球面上乱转。若是扇得好,一个大球,会分裂成两三个玲珑娇软的小球,四散分飞。有时吹得太大了,扇得太急了,这脆弱的球,会扯成长圆的形式,颤巍巍的,光影零乱,这时大家都悬着心、仰着头、停着呼吸,不久这光丽的薄球,就无声地散裂了,胰皂水落了下来,洒到眼睛里,使大家都忽然低了头,揉出了眼泪。
静夜里为何想到了胰皂泡?——因为我觉得这一个个轻清脆丽的球儿,像一串美丽的画梦!
像画梦,是我们自己小心地轻轻吹起的,吹了起来,又轻轻地飞起,是那么圆满,那么自由,那么透明,那么美丽。目送着她,心里充满了快乐、骄傲与希望,想到借着扇子的轻风,把她一个个送上天去送过海去。到天上,轻轻地挨着明月,渡过天河跟着夕阳西去。或者轻悠悠地飘过大海,飞越山巅,又低低地落下,落到一个美人的玉搔头边,落到一个浓睡中的婴儿的雏发上……
自然的,也像画梦,一个一个地吹起、飞高,又一个一个地破裂,廊子是我们现实的世界,这些要她上天过海的光球,永远没有出过我们仄长的廊子!廊外是雨丝风片,这些使我快乐、骄傲、希望的光球,都一个个地在雨丝风片中消失了。
生来是个痴孩子,我从小就喜欢做画梦,做惯了梦,常常从梦中得慰安、生希望,越做越觉得有道理,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最后简直把画梦当做最高的理想,受到许多朋友的劝告讥嘲。而在我的精神上的胰皂泡没有一破灭,胰皂水没有洒到我的心眼里使我落泪之先,我常常顽强地拒绝了朋友的劝告,漠视了朋友的讥嘲。
自小起做的画梦,往少里说,也有十余个,这十几年来,渐渐地都快消灭完了。有几个大的光球,破灭的时候,都会重重地伤了我的心,破坏了我精神上的均衡,更不知牺牲了我多少的眼泪。
到现在仍有一两个光球存在着,软悠悠地挨着廊边飞。不过我似乎已超过了那悬心仰头的止境,只用镇静的冷眼,看她慢慢地往风雨中的消灭里走!
只因常做梦,我所了解的人,都是梦中人物,所知道的事,都是梦中的事情。梦儿破灭了当然有些悲哀,悲哀之余,又觉得这悲哀是冤枉的。若能早想起儿时吹胰皂泡的情景与事实,又能早觉悟到这美丽脆弱的光球,是和我的画梦一样的容易破灭,则我早就是个达观而快乐的人!虽然这种快乐不是我所想望的!
今天从窗户里看见孩子们奔走游戏,忽然想起这一件事,夜静无事姑记之于此,以志吾过,且警后人。
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二日,北平
(原载1936年4月27日《大公报》)
十三陵工地上的小五虎
在十三陵水库火热沸腾的工地上,千千万万干劲冲天的英雄堆里,有一组五个小老虎似的少年,个子小、劲头大、情绪高,快乐而活泼地在热火朝天的修建队伍中穿来穿去,快步如飞!这五只欢蹦乱跳的小老虎,不能不引起周围人们的注视、赞叹。他们是修建工地上千百个集体中年纪最小的一组,都只有十六七岁,是民工六大队二中队里的“五小组”。
这五个孩子是昌平区卫星社的社员子弟,都在昌平镇上住家,门户相望,从小在一块儿长大,长大了一点就一块儿上学,或是下地劳动。去年十二月到今年一月十五号,为着响应修水利抗旱的号召,他们也一起参加了本社的青年水库的修建。十三陵水库开工的消息传来,他们奔走相告,笑逐颜开,也不顾家长们和大队长的顾虑和劝阻,他们坚持地跳着蹦着就跟着大队来了。
他们最高兴而自豪的是:他们是第一批参加十三陵水库修建工程的民工。用他们自己的话:“那时工地上连一根电线杆也没有呢!”真的,那时工地上除了四面黄秃的山岭,就是一望无际的枯草和沙砾;薄薄的冬阳和凛凛的北风,欢迎着这往来如织的人群。他们这一大队因为住家较近,下工回家,中间在工地吃一顿干粮。每天来回几十里地,早起迎着严冬的朔风,冰凉的小刀似的,直往领子里和袖口里钻、扎!刮起的冰冻的黄沙,打在脸上,又尖又利。带来的捆在腰里的干粮,都冻成了冰疙瘩,必得用铁镐砸开了,才能下咽。走了路,干了活,出了汗,小棉袄上的雪花就融化了,挨着皮肉冰凉精湿的,好像披着铁甲似的……但是这雨雪风沙,都没有困倒这五只欢蹦乱跳的小老虎,他们夹杂在十万修建大军之中,左顾右盼,脑海中响着万丈的热潮,恨不得一时便在这荒滩秃岭上面,堆起一道万里长城似的高大的水坝!
他们一来到工地,就先挖地、栽电线杆、清理坝基……地面和沙下的冰水,把他们的脚都冻在泥里了。但他们拔出脚来,嘻嘻哈哈地挑起沙土来又往前跑。他们不论是挑沙土或者挑石子,都是满满尖尖的两筐子,至少也有一百二十来斤。
轮到他们推手车子了!说起推手车,工地上多少好汉英雄,都有过困难的经验,对于推车技术不熟悉的民工,须要经过多少天的艰苦锻炼,才能从不翻车到平平稳稳地走。这五个孩子,人比手车高不了多少,推着车胳臂要架起老高,比大人分外吃力。可是他们勤学苦练,一两天就找到了窍门,“推小车子不用学,全凭屁股摇!”——两手抓紧车把,两眼专看前方,车子一歪斜,身子就跟着来回地扭、摇。对于这些,这几个孩子又比大人灵活多了!一星期以后,他们就又推着满满尖尖的满车沙土,往坝上飞奔,在两千公尺的距离上,一班走上十四趟!
这是讲灵巧,说起力气他们也不弱,我们不是说过他们挑土也挑一百二十来斤吗?这就连带着提起他们成立“五小组”的经过了。他们民工六大队里,有五位老人,在三月二十二那一天,成立了“五老组”,这五个老头儿,一个跟一个地稳稳当当、扎扎实实,挑着满筐土和人家挑起战来了。五个孩子在一旁看得眼热手痒,五个小脑袋碰在一起,嘀咕了一会儿,到三月二十四那天,“五小组”也成立起来了,第一个措施,便是对“五老组”挑战,比赛挑土。五老五少,干劲冲天!老人家是不慌不忙,小孩子是连跑带跳,把两旁的人们都看傻,笑坏了!结果呢,据“五小”说,他们虽然没有赢,但是他们超额完成了当天土方任务的一百二十三,他们还加上一句:“实际上是完成了土方任务的二百二十三!”
对于他们,奔向社会主义社会的一切,都是有意思的,都是快乐而光明的。他们脑子里,有的是最新最美的文字,最新最美的画图,虽然他们的话很少。有时被追问紧了,他们便腼腆地相视而笑,把头一低,侧着脸看着远处,仿佛是回避人家的问题,而从他们笑眯眯乐滋滋的眼光里,我们看到了他们灵魂深处,凭着他们双手开辟出来的社会主义幸福美丽的世界!
他们和“五老”不同的地方在这里:五老都是从旧社会千灾百难里滚过来的人,提起旧事来就心烦,可提起新旧对比来却又滔滔不断,一阵伤心,又加上一场欢喜。这几个孩子都有父母,父母都是农业社的社员。解放时期他们都还小,解放前的那层阴影,他们早已忘记,而且也不愿意去想了。本来嘛,眼前的一片光明,已经照耀得他们眼花缭乱,耳中心头的无数的农业工业的生产计划,像一望无际青青的春草一般,蓬蓬勃勃地在遍地生长。因此,工地上的狂风大雨、飞沙走石,对于他们,是过眼烟云一般,简直挤不进这充满了快乐的心眼里去。在修建的日子里,有多少次,工地上起过七八级的大风,下过倾盆的大雨,电线杆刮倒了,电线吹折了,白茫茫、呼喇喇的旷野上,对面看不见人,雨打风吹得人都站不住,冰冷,黑暗,泥泞……手车斗车都停止了。在大风雨里,他们还半侧着头,半闭着眼,握着扁担和土筐,不肯离开工地一步!他们的口号是:“小雨大干,大雨特干,不下雨**!”这块工地是他们的,他们绝不肯放弃他们斗争的阵地。
他们的话虽然不多,而从这五张小嘴里,牵引出来的生动而鲜明的片言断句,都可以看出,一日一夜二十四小时,除了小脑袋着枕,一梦沉酣之外,他们都是小老虎似的生气勃勃地活跃着!
问他们每天工作完毕,走几十里路回家,是不是觉得累呢?觉得路长了呢?他们都笑着摇头说:“累什吗?几十里路,打打闹闹地就到家了!”好一个“打打闹闹”!我们不是可以想象得到:当工地上三班轮换的时候,不管是朝日初出,晚霞满天,星月当空,或是风晨雨夕,这一大队人马,长蛇似的由家里出发,或是从工地上回家,在漫长的山路上,有五个活泼而欢乐的孩子在队伍的前前后后,奔走追逐,欢呼高唱,自己发泄了说不尽的热情,使不完的干劲,而同时也鼓舞了别人了呢?
他们从工地上回了家,还在自己社的菜园里,做两个钟头的义务劳动。在工地上,有两小时的学习。“五小”中有高小毕业程度的小崔,还兼宣传员,给队员读报。他们最喜欢的是唱歌了,而且跟谁都可以合在一起,他们和本大队的东风妇女组一块儿学歌,在别的队员打夯的时候,他们也在一旁帮着唱,帮着喊:“哎嗨哟!”
问他们长大了想做什吗?那是没有二话!异口同声斩钉截铁地说:“当农业社员!”现在的农业社真是前途似锦,将来的小城市大花园般的农村,岂止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而已,这五个小孩子心里,个个有他自己最新最美的画图。他们自小在农村里长大,知道水利是庄稼的生命,也知道劳动得越紧张,农村面貌也改变得越快,他们的话却是这样说的:“我们自己的青年水库一完工,我们就赶到这里,成了第一批的民工。等这里修完了,我们还要赶到怀柔去,赶到密云去,我们修水库修得上了瘾了!”
一九五八年七月三十日,北京
京戏和演京戏的孩子
我从小就喜欢看戏,虽然我不懂戏,而且看戏的次数也不多。我的看戏是这样开头的:我小时候住在天连海、海连天的一个寂静的山角——烟台东山;因为没有游伴,看书的时候就很多,我七岁就开始看《三国演义》。那时没有什么儿童读物,只好反复地看那几部熟悉的书,如《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把书中人物记得逼真,故事也记得烂熟。有一次,父亲的一位朋友请我们到烟台市去看戏,从一个久住山沟的孩子看来,上市是一件多么大的事啊!这次看戏,给我的印象极深。我还记得这座戏园叫做“群仙茶园”,那天正好是演全本《三国志》,从“群英会”“草船借箭”起,到“华容道”止,正是《三国演义》中最精彩最热闹的一段!看到我所熟悉所喜爱的人物,一个个冠带俨然地走上台来,我真是喜欢极了。我整整地伏在栏杆上站了几个钟头,父亲从后面拍我肩头和我说话,我也顾不得回答。
从那时起,我深深地爱上了京戏,从不肯轻易放过那一年只有一两次的看戏机会,因为只有在戏台上,我才看得见我的老朋友诸葛亮、孙悟空和林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