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男不搭女,女不理男
一
在外漂游十多年,总算回到美国,住在曾经熟悉的一个小镇上。窗外有开阔的天空,茂密的树林。环境无可挑剔,尤其在春天和秋天。但是,不过一两个月,我就感觉极不对头。
一个城市,或一个国家,究竟哪儿好,哪儿不好,是否真的适合人类居住?这些问题的答案,其实很细腻,很微妙,就像讨论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我们时代的经济专家们,大抵偏爱刚性的指标,比如人均收入、人均教育、居住面积、绿化面积,等等。这些数字排列,对于吸引投资、规划房地产开发、鼓励旅游,或许有推动作用。但对普通百姓来说,在来去匆匆的日常生活里,能否找到真切的归属感、舒畅感?用貌似科学的系列指标去套,其实文不对题。
我离国25年,可算一名沧桑老侨。对于25年里在中国发生的各种变化,由起初的陌生隔膜,到最后重新熟悉,也算经历了夹带甜酸苦辣的逐渐认识。有幸结交了一些新朋友,不敢忽视他们的经历智慧或生命追求。我理解,中国人在追赶一个目标。根据权威的推测,再过25年,确有可能达到那个目标。但我有句话,憋在心里多年,一直说不出口;不忍心浇灭别人的希望,更没力量面对自己的失败和痛苦。今天,不妨决来:美国是个顶糟糕的国家;不谈什么外交国防,那东西另说;我指的是作为普通人,不论是新移民还是本地人,在这块土地上度过一生的感觉。中国人的万米赛跑,倘若以美国的彼岸作为目标,那真的不妨再想一想。现在退出竞赛,也不丢面子。我蹉跎大半辈子,当了一回美籍华人,得出这么个吃里爬外的丧气结论;因为意识到生命之渺小短暂,内心的幸福还是很重要的一件事。鞋子合不合脚,确实只有自己才能知道。
美国的天比中国蓝,草比中国绿;总体而言,居住的面积,可能也宽敞一些。有些地区,既荒凉又土气;但也有更好的地方,繁茂而清新,宽阔而寂静,充溢着宁馨的生活气息。美国主要的问题,不是经济,或所谓“民主不民主”;虽说发生了金融危机,尚待复苏。平心而论,美国的政府官员、地方警察和各级法院还算通情达理,不常听说格外严重的舞弊情形。若是抱怨美国缺乏自由,未免吹毛求疵,钻牛角尖。
问题是,硬件一应俱全,而你却感觉非常不好,往往还说不出是为什么,这是最糟糕之处。压抑,乏味,没劲。城市没劲,乡村没劲;那一大片一大片的郊外“新开发中产社区”,更是超级没劲。这不是笑话,那无以形容的憋闷、疏离、焦躁,还有麻木,能把好好的大人或小孩给活活逼疯。
你可能已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但是忽然见到你的陌生邻居,还是会习惯性地高扬起手,运足丹田之气,做乐观向上、意气风发状,大叫一声:“hi!——great!”(嗨!——好极了!)不为别的,这是美国的大众风俗。当然,如今也会时时遭遇另一个极端:比如说,某一天早晨,你在空渺寂静的人行道上信步行走,忽然有一位身着紧身长跑服的金发妞,在离你还有20步远的地方,就怒吼一声:“excuseme?!”(不好意思!让一让?!)这意味着,你居然在人行道的同一端出现,侵犯了她的视觉空间,破坏了她努力维持的好心情。
二
从我住的绿色郊外小镇,搭小火车进费城。从火车总站出口,小心迈过斜躺在地上、浑身发臭、喃喃自语的黑人流浪汉们,转个大弯,就是进纽约的福州大巴。等候大巴的乘客,与刚才小火车上的乘客们一比,如同白昼黑夜,差别明显。
30年前,闹完民权,美国英语里逐渐出现一堆礼貌的隐晦词,比如“内城青年”、“学习有障碍的孩童”、“当代城市文化”等等,其实一概是指黑人和有色人。同无数其他中国侨民一样,我向来惦记着怎样“融入主流”。于是,这一串主流人士们时时挂在嘴上的中性词汇,其真实含义,到最近我才充分领会。
大巴价格低廉,单程一两小时,日夜穿梭,不做清洁打扫,车内气味可想而知。一小半的乘客总归是福州大娘和打工仔们,各持手机,方言抑扬顿挫,震撼全车。又穿插着衣着落拓的大胖黑人,或矮小精瘦的墨西哥人;最后几位模样尚好,然而表情极不自然的,便是零零星星的白皮肤男女乘客。别人都没什么,唯独他们几位,那神色、做派,站起来怕磕着脑袋,坐下去怕脏了裤子。看那女孩,板着脸,绷着脖子:生怕谁碰了她的皮包,看她一眼,甚至要求与她并排坐。省那几十美元,不惜屈尊与“族裔人士”打成一片,真难为他们喽。在这臭烘烘的车上多坐几回,我亦不再感叹祖国何以尚未融入世界。
小镇生活乏味,只得频繁乘大巴上纽约找朋友散心。慢慢地,我亦不能不注意到由大巴转入郊区小火车时,整个人群格局发生的明显跳跃。简而言之,小火车的乘客基本上是白人,因为“绿色郊区”大抵是“白人”的同义词。出于环境的考虑,也许还出于潜藏内心的遗留自卑和攀爬心理,我选择与当今美国中产阶级白人比邻而居。现在看来这是一个不智的决定。在我住所的周围,极少见到行人,除了歪歪斜斜的老者和放学的孩子。但每次踏上小火车,从各个角落射来的极力掩饰但明显戒备和异样的眼神,使我不能不怀疑自己患了妄想症。直到有一两回无端陷于与检票员的微小争执,立时又感受到数对尖利的眼神直直朝我射来;这时我才意识到,对那些眼神背后的无声信息,并不是我做了过分夸张的想象。
现在是2010年,不是1910年,我不断提醒自己这一点。莫非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难道“融”来“融”去,“融入”了半天,这颗果子的深处与内核,竟是这么一团东西。这些年,我不在美国;发生了“9·11”恐怖袭击事件、伊拉克战争、金融危机。20年前进步热情的小姑娘,如今成了愤愤不平的老婆娘。随“冷战”胜利而来的全民优胜感,90年代的扩张狂、物欲狂,全都成了遥远的记忆。阳光下五彩缤纷的水泡气泡散去了。从搁浅的船上,看清了一潭死水下亘古不变的黑色礁石。我坐在回家的小火车上,无法想象出是谁把选票投给了一位能言善辩却碌碌无为的黑总统。美国白种人的心态发生了实质性变化,尤其是在社会中层和下层。
三
我也须得上班,出差,常去别的城市。浮光掠影,在不认识的地方泡个三五天,享受一点新奇和未知,感觉好些,特别是当繁忙的事务占满了每天的时间。不过,随便登上一列火车或一班飞机,只要是互不相识的公众临时聚集场所,还是时时察觉到人群中隐约的相互戒备、排斥,甚至畏惧。这种阴暗能量,超乎我的想象。25年前,我刚到美国时,似乎尚未如此。我那个小镇上原来两家书店,都已关门大吉,也找不到几家像样的咖啡厅、餐馆。人们显然大部分时间坐在家里,不和陌生人分享公共的空间。
有时我凝神回忆在其他国家旅行时的一些细节,试图找出某种答案。一个地方和另一个地方之间,真有那样大的不同?或是我,一个**的异乡人,自己杜撰出来太多的错觉?在许多国家,我语言不通,谁也不认识,算是彻彻底底孤家寡人了。若要说种族文化的疏离性,岂不比美国更严重百倍?然而我每天出门,看看灰蓝的天空,沉寂的人群,在晨风中抖动的树叶,却感到漫无边际的从容、欢欣、自由自在。
绝大多数的欧洲和亚洲城市,都为闲散遛弯的行人,提供了多多少少参差层叠的细节感和环绕感:怪异的招牌,弯曲的小道,褪色的旧门,巷里的酒香。按中国人的通俗话,这叫“人气”。酸一些的文化人,可以添上“情趣”、“底蕴”、“厚重感”或别的什么形容词。平凡人参与不了帝国兴盛的大事业,只是柴米油盐、生老病死而已;所有那些无聊细节,便是生活的见证、家园的记忆。美国的城市,除了两三个特例之外,更像超大停车场和高层写字楼的雄壮汇合,为远程驾车上下班者提供了充足的泊车空间。几个刻意“打造”的生活区,也只是千篇一律的连锁品牌店、礼品店,还有不远处清晰可见的加油站。
并非所有的欧洲城市都是博物馆、咖啡馆、街心花园,特别是那些转型中的斯拉夫东欧地区,横逆与艰辛的历史痕迹处处可见。离开欧洲前,我又去了乌克兰。按照国际媒体的例行描述,那真该算是一个悲惨国家了:橙色革命了又反革命,经济衰退,国家欠债。然而我见到的基辅,多处有细微的改善。走出艳俗单调的市中心,处处可见设计别致的新建筑,山坡上茂密的树丛看不出遭到过明显的破坏。普通居民闲散宁静,谦和友善,尽管他们过得拮据。
除了西北海岸的波特兰市之外,美国几乎所有的城市,同十几年前相比,都看不出有明显的改进。不论是纽约、费城,还是芝加哥,看不出有朝向更加丰富、更加优美努力的痕迹。在一些小报和网站上,看到零星的另类言论,比如节能生活、重建社区、反省单纯经济发展主义等。当然,还注意到黑总统热情推介的“改变”。我的童年记忆里,依稀记得“改革”的气氛。1980年的中国,整个社会,上上下下;苏醒,振作,饥渴求知,另辟蹊径。在今日我所见到的美国基层,丝毫感觉不到相似的急迫、动力和对外界未知事物的好奇。在我的小镇上,那些邻居们还是驾着巨型越野车走三个街区去买邮票。只有一次,似乎是退休教授模样的老人和我搭话,问我是不是电脑工程师,楼里可爱的亚裔小孩是不是我的儿子。我说不是,刚从欧洲和亚洲游历回来。他困窘地笑笑,对这个信息未表示出任何兴趣,然后点头走开。
四
真正的美国朋友,与我还保持联系的,越来越少了,用一只手的手指就能数得出来。大卫算一个,他住在旧金山,是国际航班的飞行员。大卫和我很不相同,他是地道的白人,政治观念保守,强烈倾向共和党。以我越来越浓烈的反美态度,如何和他一直做了好朋友呢?这也是生活中偶尔出现的一种温暖而且美好的例外。当然,我注重温和、礼貌,在他面前,不特别强调我的某些观点。但是有更重要、更根本的原因,构成我与他之间非神圣联盟的秘密纽带。
从每一个方面来说,大卫都应该算是一个超级好男人。是的,模样比不上男性模特,个子矮了点,戴眼镜,头发掉了不少。但那又怎样?他好运动,好学;爱好小飞机、游艇、各种外语,能说流利的德语,还有不甚流利的俄语、汉语、韩语、日语;收入可观,在旧金山最漂亮的一个小区拥有宽敞的公寓。换上任何一个其他国家、民族,姑娘们还不得排着队申请嫁给他?可是在旧金山,他多半时间一个人打发。他声称对白种美国女孩已没有兴趣,只追亚洲女孩。但我可以看出,问题没那么简单。他40多岁,从未结婚,连偶尔同居的女友也没有,估计也就单身过完这一辈子了。
旧金山是很让我留恋的美国城市。从纯粹地理环境来看,旧金山的美,真的是无与伦比。俊俏的悬崖,呼啸的大海,清寒的薄雾,深红色的大桥,绿树簇拥,依山傍海的小屋子;有些角落,有些时辰,简直如坠入伊甸园,让人巴不得立时死去,好跟这绝世之美融为一体。但也正因如此,一旦堕入某种恶劣的精神状态,格外不容易解脱;因为你很难为之指责周围的任何人;你很难不以为,一定是自己的脑子出了什么严重的问题。
因此,以旧金山为据点的各类心理医生、心理咨询师,其人均总数大约也居世界第一。我刚去不久,就注意到这件事。我认识一位学商的犹太妞,居然花钱同时看两位心理咨询师。后来还结识几位姑娘,也都看过或正在看心理医生。当时我只觉得这事很前卫,颇有意思;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极坏的预兆,它昭示了我人生中一段很不愉快的岁月即将开始。
我对美国的彻底怀疑,从在旧金山那几年开始。当时,我住在美国或全世界最美丽的城市,工作也不累,然而心情坏到了极点。弄不清自己要往哪里去,该做中国人还是美国人,该追求什么样的女孩。那段黑暗岁月中,大卫是我的伙伴。还有一位俄罗斯哥们儿,名叫丹尼斯,是物理学家,长得高大威猛,比我和大卫强十倍。我们三个大男人,不缺胳膊不缺腿,却愣是在旧金山找不到女人。我们每个周末混在一起,看苏联时期的战争片,喝啤酒。丹尼斯发泄他怀念苏维埃的情绪,大卫抒发他怀念老美国、厌恶克林顿的牢骚,我不知该怀念什么,只是莫名的不平和失落感与日俱增。
2000年,丹尼斯忽然诊断出肝癌,于三个月内去世。他走之前,我在医院陪了他不少时间,谈了杂七杂八的话题。此事对我刺激极大,亦极大增强了我唾弃主流美国话语、另外开拓生命之路的决心和信念。
我走之后,大卫还待在旧金山。他不再作太多寻找女友的尝试,把主要精力投在游艇和小飞机上。听说他一度积极参与教会,但也虎头蛇尾,无疾而终。几年之后,我短期回旧金山,携大卫去咖啡店闲坐。我一看,在这春光明媚,本该是最浪漫、最充满爱情的城市里,那群咖啡店里坐着的男男女女连互相瞟一眼、调一下情的劲头都不再有,只是各自板着脸,盯着面前的手提电脑。那是2005年,情况比起五年之前,更是下降了大大一截。
五
胡扯半天,忘了先前的主题,现在我亮出底牌罢。失落也好,游离于抑郁症边缘也好,病根不在个人,而在整个文化和社会。美国的不幸福感,在过去20年中疾速膨胀,遵循着诡异曲折然而不可阻挡的文化和人性逻辑。情况只会越来越坏。
因为共同的历史记忆和成长记忆,我们这一代中国人心底里总惦着“民主”二字。后来结识不少俄罗斯与东欧的朋友,这个年龄段的人多有同样问题。是的,柏林墙、莫斯科大审判、牛仔裤、摇滚乐,里根老大爷登高一呼:戈尔巴乔夫先生,把这墙拆了罢!谁幸福,谁不幸福,一目了然。至少,原先我们这么认为。青春时代的信念,要翻个个儿?不太容易。20多年前的情结,成了后来我清醒判断现实的最大障碍。
50年代,苏联邀请玛琳娜·迪特里奇去莫斯科。她从酒店出来,里三层外三层,被粉丝们围得个水泄不通,几乎上不了车。那群拘谨腼腆的苏共太太小姐和文化人们,哪怕在斯大林意识形态最严酷的岁月里也暗自明白,自己那套苏维埃时尚不咋的,比较土。玛琳娜代表了巴黎、伦敦、罗马和纽约,她代表文明。俄罗斯人单恋欧洲文明,几百年来,这是整个民族挥之不去的深重情结。
美国也有一堵大墙。它无形无重的砖瓦巨石,筑在天真无邪的孩子们自以为是的眼神中。你若搞不明白,不如仔细揣摩帕里斯·希尔顿的几段访谈录像。别嫌她招摇嚣张像个母夜叉,这位小姐可是当今成百上千万美国小姑娘的偶像和模范。
因为有帕里斯·希尔顿小姐存在,还有已经当妈妈的麦当娜小姐,或是《都市》里那几位满面皱纹却**永存的老娘们儿,美国不需要一位斯大林同志,用厚重的手掌,在桌上猛拍一下,说:“你们必须这样生活!你们不准爬那一堵墙!”大众的洗脑,并不总需要领袖、警察或柏林墙,有更加精致、更加有效的办法。美国立国的起点,是对旧欧洲的弃绝和忘却。到什么时候,美国人都不认为自己土气。
用传统思维考察美国,容易把太多注意力投在党派、投票率、各种法案、道琼斯指数、华尔街巨头上。那些东西自然重要,但根本方向不由它们决定。我原来也以为,总归有一大批精英,什么常春藤、硅谷、绿色郊区,等等;危机也罢,衰退也罢,美国总可以撑个几十年罢。可我忘了,判断一个社会是否长久维持某种状态,不在于精英阶层,而要看它的中下层人民,尤其是这群人的心理状态。
近20年,统治多数美国人的思想,不仅仅是经济至上、物质消费至上、哈佛学位至上、华尔街至上,最重要、最根本的一环,是自我至上。通过规格化的、无边无际的郊外社区对人的笼罩和日夜轰鸣的大众娱乐文化,还有无声无息人际互动中下意识制造的压力和暗示,它早已形成了一整套扁平单一并且大量复制的人格模型和生活方式。无数傻帽觉得自己是明星,无数悍妞自我感觉像公主。他们会说:“这是自由国度,我想怎样,谁也管不了我。”
找一位中学都没毕业的姑娘,帕里斯·希尔顿的粉丝;别管她赞成共和党还是民主党,仔细听:当她对你说“我要什么”的时候,那口吻和音调,像不像在说“上帝要什么”。
无数个“我要”,汇集成强大的磁场;不停要求变换,又强烈渴望皈依;每个人极其孤独,又习惯性地排斥一切细腻的、长远的、涉及情感的联系,因为缺乏真实内心付出的能力。这个强大集体磁场不断更换偶像、排斥过去,又不断自我伸张,寻求对一张没有真实表情的脸孔作无限度的复制。任何一个正常人,总待在这么一个磁场、这么一群人中间,也是要得抑郁症的。
美国不生产什么了。只是高超的软件、聪明的债务杠杆,还有继续笼罩全球的空洞符号。但是这样的经济结构,需要一大批盲从的、过分自恋的、通过刷卡来填补一切内心冲动的消费者,总不能个个去当华尔街操盘手罢。不可小视他们对全球经济的巨大贡献。卡刷爆了,政府总会想法子再举新债。百万吨级的豪华游轮,驶入了人格变异、精神破碎的黑色水域。曾有人称这条航道为“后现代主义”。导航室中没有水文图,也没有罗盘。
大卫找不到女朋友。这件事的谜底在于:他是一个过分传统的美国男人。这早已不构成优势,而是无可逾越的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