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逃脱 (1)
纪年根被押走以后,童法官站在那儿愣了好半天。他从部队转业下来到法院十一二年了,每年从他手上过的死刑犯少说也有三四个,真正死刑犯判了以后忽然父亲死了,犯人本人提出要见亡父一面,这还是第一遭。其他也有过死刑犯判了以后,要求见妻子或小孩一面的,基本上是从不准予的,只是这两年提出人性化执法以来,个别特殊情况,经层层审批后,才允许死刑犯与家属见上一面。但也只限于家属来看守所探监,而不可能让犯人出看守所。按说纪年根的情况也算特殊了,经申请,说不定也能批准,但纪年根是死了父亲,纪年根要见的是父亲,总不能让死人亲自到看守所来吧,或者说让人把死尸抬到看守所来让死刑犯见上一面,这太荒唐,有损司法机关的形象和看守所的秩序。那么就让纪年根出去?去本市南乡东沟村奔丧?见他亡父一面?这似乎更荒唐,更闻所未闻。且不说现有法律、法规,监规、所规允不允许,单是安全就无法保障,或者说单是责任就没人承担得了,谁承担?是法院院长还是看守所的所长?还是负责押解的法警或武警,还是他这么一个负责具体办案的一般法官?
童法官把纪年根的请求向庭长汇报前,犹豫了好几天,甚至想想算了,到时候就对纪年根说上面不同意,估计纪年根也只好作罢(不作罢他又能怎么样呢),但几天来纪年根那恳望、并且还带点哀怨、无奈加无助的眼神,始终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这使他想起当年他在部队,家里忽然来电话说,从小把他带大的养母去世了,按当时他的心情他是无论如何要回来一趟的,可巧的是部队正在山东搞演习,怎么说也走不开,后来又说正当演习间隙,可以走了,但平常就和他关系不好的团长高低不放他走,为这事他和团长大吵了一场,可还是没走成,部队有纪律,再加上那时候部队非常严格,硬要走了,说不定他就会挨一个大处分,处理回家也说不一定。所以终于没见到养母最后一面,觉得挺遗憾的,到现在想起来心里都觉得挺别扭的。
他和纪年根的情况似乎也有某种类似的地方,纪年根是从小死了母亲,他是从小死了父亲,母亲改嫁跟了别人,他基本上是养母带大的。童法官不清楚是不是由于他的一段经历和纪年根的情况有某些类似的地方(至少可能是有某种东西触动了他),还是由于近年不断被提出来的人性化执法的概念影响了他,反正犹豫了几天,或者说经过几番反复犹豫之后,他终于还是在纪年根的上诉期限之前,把纪年根近乎离奇的请求向庭长作了报告,谢庭长听了童法官的报告之后,其惊讶抑或说吃惊程度,可以说丝毫不亚于童法官在看守所里听纪年根向他当面提出请求。谢庭长当时正捧着茶杯准备喝茶,听了童法官话以后,“扑”地一下,差点连茶叶带水喷出来。不管怎么说童法官还是坚持把话说完了,并且认为,让一个死刑犯回去见亡父虽然从无先例,但也不是绝对不可以,尤其是在讲人性化执法的今天,只要安全工作做好了。起码这种事国外并非没有先例(其实童法官说这话的时候并没详细查过资料,他也只是凭想象这么估计)。
刑一庭谢庭长倒是个科班出身的老法院,即使如此,纪年根这种请求实在是太破天荒,太出乎他的经验和想象,他耐着性子听完了童法官阐述的各种可能性的理由,包括纪年根的身世以及纪年根杀人的背景及偶然性(实际作为谢庭长,他已很清楚纪年根杀人案的情况),就是说纪年根用铁水管击打致死人命本身就有着偶然性,换句话,像他这样案子摆到某种状态下来说,也许就只能算是过失杀人,罪不当死。自然纪年根的死刑还没复核,他本人也要上诉,并且童法官也是鼓励纪年根上诉。但说老实话,根据经验,纪年根和谢庭长都很清楚,复核只是程序问题,而上诉基本上是徒劳的。现实如此,不是一两个人可以改变得了的。像纪年根这样的特殊情况,如果能让他回去一下,让他见老父最后一面,大概也算是对纪年根被判死刑的一种“安慰”吧,甚至是不是可以说是对我们的法律在执行上的“残酷性”的某种补偿,作为基层法官,可能能做的,或者说能努力的,也就这些了。
谢庭长坐在那儿好半天不言语,脑子里面在迅速而胡乱地想着:谁没有父母?父亲死了,做儿子的去送一下,不不,只是让他去见最后一面,这话说到天边,都情有可原。可问题是纪年根是个已宣判了死刑,如若上诉驳回,那可是马上就要执行的人呀!说这时候让个死刑犯离开监号,离开看守所。这简直难以想象,这在本市中级法院历史上,不不,就是在其他地方,也是闻所未闻,从无先例的。谢庭长想不出这事的可能性在什么地方,平常他和童法官的关系不错,他提庭长的时候上面来征求意见,童法官说了他不少好话,认为他为人正派,工作上有开拓精神,但再开拓也不能在让死刑犯出监这样的大事上开拓呀,这事要是开拓不好,别说这庭长别当了,说不定在法院是否还呆得下去都是问题。当然这是极而言之,是指若是让死刑犯出监出了事。而谁又可以说就一定出事呢,如果说出事,什么情况下都有可能,外地就有法院,在押解犯人去刑场的途中还出了事,让犯人给跑了。
在童法官向谢庭长阐述的所有理由中,谢庭长只觉得有一条理由让他觉得有道理,或者说有可能性。那就是这事的关键人物,本院的韩院长,像这样的事,当然不是童法官和他的庭长坐这儿想想,就会有什么眉目和可能性的,起码得一把手韩院长觉得有可行性,他觉得有可行性,再往下才有操作的可能性,否则,只能是免谈。而这位韩院长是刚从省高院下来的,法学硕士,思想比较活跃,也许这样破天荒的事,到他这种院长那里,还真能成为现实。
韩院长个子高高的,平时见到人笑嘻嘻的,完全是一副学者的样子,但他听到谢庭长和童法官共同向他汇报死刑犯纪年根的请求以后,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没了,他当时没给谢庭长任何答复,只是过后向谢庭长询问过纪年根父亲是哪天死的,是否确定下了哪天送葬,正好纪年根的姑父又来再次询问能否让纪年根回去,说他们一大家子人都在盼望,并且为了等纪年根回来,愿意破乡下的惯例,让其父在家中多停几天。谢庭长把纪年根的姑父代表其全家又来过院里的情况汇报给韩院长。
又过了一天,谢庭长和童法官基本上已经不抱希望了,谢庭长忽然接到韩院长的电话,让他和童法官一起到他办公室去一下,去了以后,韩院长的脸上似乎又恢复了惯常的那种不紧不慢的笑容。他说关于死刑犯纪年根提出回家奔丧见父亲最后一面的事,他已向省高院汇报请示过了,省里也觉得很突然,觉得没有这样的先例,但经院党组专门研究,觉得作为特例,原则上认为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可以由中院作出是否同意的决定。而院里在高院作出上述答复后随即作了研究,觉得人性化执法不是一口空话,纪年根从小没有母亲,由父亲一手带大,现在虽然他本人犯了死罪,面临死刑,但父亲死了,让他去见最后一面,应当准予,但应当与公安看守及武警方面作好配合,确保押送死刑犯回家途中及奔丧期间的安全万无一失。时间是半天,上午由警车押送至本市南乡东沟村,中午,最迟下午一时前必须返回。
童法官和谢庭长听了韩院长的话以后觉得非常意外,但韩院长的脸上却依然笑嘻嘻的,不过那嘻嘻中已然带了点冷峻。
不能再拖了,再拖就是农村所说的“六冲”了。从纪年根向童法官提出要回去奔丧,到今天法院和一大帮武警押着纪年根回东沟村,已经四天过去了,也就是说纪年根的父亲突患脑溢血过世已经是第五天了,再过一天,明天出殡火化,那就犯了“六冲”。本来省高院还要再研究一下再作最后决定的,但有鉴于此,考虑到农村里的习惯,也就批了。
但前提是中院韩院长以军令状的形式向高院发了传真,保证措施已到位,不会出任何安全问题,相应地谢庭长和童法官也都向院里作了保证,尤其是童法官还专门和纪年根本人当面谈了两次,以保证回东沟村这半天期间,不出任何问题,特别首先要在思想上,纪年根要保证没有想逃跑或其他任何非分的念头,要充分体会到法院及各有关方面人性化执法的愿望和善意,及对犯人的关爱。否则,绝不可能找这个麻烦,让一个本身也面临死亡的犯人出监奔什么丧。童法官对纪年根最后说:“明天出去后,无论如何不能有任何越轨行为,连想法也不能有。就算……就算你为了我吧,为了我对你的一片好意吧。你知道的,我完全可以不多这个事的。”纪年根听了童法官话以后泪水涟涟,连连点头:“我今生今世,不,就是到了阴间,也忘不了童法官对我的恩情。”说得童法官的鼻子也跟着酸酸的。
南乡镇东沟村紧挨着长江的一条夹江,是江堤下一个仅五六户人家的小村子,村子的地面也不大,而且四面环水,一明一暗只有两条小土路通到村里。事先中院执行庭派人专程到村里去看地形,走的是朝南的明路,还有一条朝东的小路,一般人不知道,小路直通江边的水闸边,那儿还有一个水井,从前村里不通自来水,村里人吃用水全用那只井(从前村里磨豆腐也在那儿),现在村里用上了自来水,那个顶上盖着茅草的水井房基本上也就废了,也没人在那儿磨豆腐了,现在村里人也都买豆腐吃,只有用以磨豆腐的旧石磨还扔在那儿。执行庭的人来看地形,没看江堤上的水井房,既然没看水井房,也就不可能看到水井房还有两块用于磨豆腐的石磨片。
一大早,童法官和谢庭长就随院里的法警到看守所提了纪年根。本来看守所从情理上讲要派狱警跟随的,但他们似乎也怕负责任,就以程序上出监就不应他们负责为由,而没派人,除了武警派了两个班和防暴大队派了一个小组之外,就全部是市中院的法警。全部人马分乘三辆依维柯,一头一尾是载着武警的车压阵,童法官、谢庭长和两名法警带着纪年根在中间的这辆车上。纪年根坐在童法官和一名法警的中间,谢庭长和一名分管副院长坐在后面,在童法官的建议下,除了给纪年根戴了一副普通手铐外,并没有给纪年根带脚镣和其他械具。童法官的意思是为了进一步感化纪年根,同时既是回纪年根的老家,给他戴上那么严酷的玩意,让纪年根家人和乡亲见了也不太好。谢庭长听了童法官建议以后,经请示,院里也同意了,但前提还是那个:要保证安全。所以童法官和一名高大的法警紧挨着纪年根坐,连半点儿也不敢大意。相反倒是纪年根显得比较放松,甚至可以说显得比较愉快,除眼睛略有点儿红之外(大概是昨晚上没睡好)。
这次能让他回去,虽说只有半天时间,而且是去见亡父最后一面,但确实他也知道是破天荒的,也许史无前例,起码是在他的想象中史无前例,他相信可能是老父的亡灵在冥冥中给他助力,否则几乎全无希望。当然,尽管如此,具体到实际,他还是很感谢童法官和法院方面,他想,他算是遇上好人了,他相信在他前面,以及他之后,还会有像他一样的死刑犯,同样也会遇上父亲死了之类的特殊情况,不过恐怕就不会有他这么幸运了,一想到这一点,他就心存感激地打量一眼身边坐着的童法官。童法官被他目光扫到,但并不清楚纪年根究竟在想什么,他想也许小伙子是激动,再加上丧父的悲伤吧!自然,也许什么都不是……管他呢,作为此次让纪年根走出监房的重要角色,或者说责任人,他想的是,此番让死刑犯回家奔丧的行动,能尽快的、不出任何问题地早点结束。纪年根什么样子出去,还什么样子回来,不缺胳膊少腿,更不能发生死亡等意外事故。这样,作为他这个干法官的,也算法官做到今天,总算做了件人性化之类的事情,对自己的心灵也可以算得上是某种安慰。在刑庭干久了,人也都麻木了(一年当中他要见证多少活生生的生命走向死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