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重译诗歌,重现仓央嘉措 (2)
比如,仓央嘉措诗歌的另一个重要的汉译学者庄晶先生,在《仓央嘉措初探》中就指出:“从抄本的文风看来,前后极不统一,大多比较粗糙,内容也混乱无章。木刻本所录的诗歌虽然多数非常优美,但分析一下内容,也有前后矛盾,甚至水火难容之处。”
庄晶先生对比了两首诗歌:
其一:
默想上师的尊面,怎么也没能出现。
没想到那情人的脸蛋儿,却栩栩地在心上浮现。(庄晶译本)
其二:
黄边黑心的乌云,是产生霜雹的根本。
非僧非俗的出家人,是圣教佛法的祸根。(庄晶译本)
庄晶先生认为,这两首诗歌在思想上是矛盾的,有类于“和尚骂秃驴”。
另一位藏族文学的研究专家、前文提到的统计仓央嘉措诗歌数目的佟锦华先生,也认为有个别诗作不符合仓央嘉措的身份,比如:
你是金铸佛身,我是泥塑神像。
你我两人不能,同住一个殿堂!
另外,民间研究者也举出类似的例子,认为其中有些诗作不应该是一人所写,比如:
我的意中人儿,若是要去学佛,
我少年也不留在这里,要到山洞中去了。
这首于道泉译本中的作品,表达的是感情的坚贞不渝,但同一译本中,却还有这样的诗作:
其一:
相遇的情人,是肌肤皆香的女子,
犹如拾了一块白光的松石,却又随手抛弃了。
其二
情人邂逅相遇,被当垆女子撮合。
若出了是非或债务,你须担负他们的生活费啊!
这两首诗显然内容轻薄,语调放浪,与前一首表达感情之纯洁、文字之简洁的诗作相比,恐非出于一人笔下。当然,如果是一位创作思维开放、作品丰富繁多的诗人,其中有个别“游戏之作”,也是很正常的。如李白、杜甫诗歌中也不总是同样一副面孔,如此的风格、笔法、主旨的差异,也可以找得到,但是,仓央嘉措只有区区六七十首诗歌,就出现这样的问题,则很难想象出于一人之手。
5仓央嘉措诗歌翻译的主观倾向
造成仓央嘉措诗歌风格、笔法、主旨的不一致,除了前述所说有三种伪作情况外,更大的问题,是翻译者对原笔诗作进行的“再加工”。
目前,于道泉先生译本,学界基本认定是“逐字逐句”的“直译”,它比较忠实于藏文原文,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原作的风貌。那么,从这个前提出发,后来者的译本如若与于道泉译本有过大的差异;则可视为在翻译过程中融入了个人感情、或受到了非文字方面的影响。
比如,刘希武先生的译本,我们认为文辞过“艳”,且不说内容上与于道泉译本的诸多差异,仅风格方面,于本民歌味道较浓,而刘本则显然是以“情”为先。
那么,究竟有哪些因素造成了刘希武先生译本与于道泉译本的不同呢?
其一,刘希武先生的译本蓝本是藏英两文的、我们不得而知的“神秘”版本,或许,其英文本中字句本就“”成分过重,这是英文译者造成的问题。
其二,就算英文本中字句不那么大胆,刘希武在重译的过程中也是“大胆发挥”,这源于他对仓央嘉措是浪子活佛的主观认定。
其三,刘希武在翻译的过程中,受汉文化诗歌创作理论的影响也是比较多的,主要表现在典故和修辞手法的运用上。
比如,于道泉先生译本中的这一首诗:
虽软玉似的身儿已抱惯,却不能测知爱人心情的深浅。
只在地上画几个图形,天上的星度却已算准。
刘希武译本中却是这样的:
日规置地上,可以窥日昃,纤腰虽抱惯,深心不可测。
显然,“日规”出于刘希武先生的主观加工。
除了内容上的添加之外,刘希武译本最大的问题,是改变了仓央嘉措原诗的风味,比如他的译本:
1、得意中人,长与共朝夕,何如沧海中,探得连城璧。
2、獒犬纵狰狞,投食自亲近,独彼河东狮,愈亲愈忿忿。
诗中出现的“连城璧”、“河东狮”,明显是汉文化的典故,虽用典并不晦涩,但确实已经失去了流畅、自然的民歌风味了。
实际上,这是大多数译本共同存在的问题,即使是以于道泉译本为“蓝本”的“重译本”、“润色本”,也都出现了这个问题。比如曾缄先生译本,虽流传极广、评价极高、影响极大,但也融入了译者个人对诗歌艺术的理解。
曾缄(1892年~1968年),四川人,191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是黄侃先生的弟子。1929年,他受聘到当时的西康省临时参议会任秘书长,听说了仓央嘉措和他的诗歌,于是“网罗康藏文献,求所谓情歌者,久而未获”。
后来,他在朋友处见到了于道泉先生的译本,认为“于译敷以平话,余深病其不文”。也就是说,他觉得于译本文采不足,有点像是“大白话”,于是“广为七言,施以润色”。
客观地说,曾缄在古体诗词方面上的造诣是很不错的,除了传世的仓央嘉措诗歌曾译本,他还有《寸铁堪诗稿》、《寸铁堪词存》等作品。他认为于道泉译本“不文”,多半是以汉文化的诗词美学为标准衡量的,所以,他的“施以润色”,讲求了押韵、格律、用典以及意境等等,这样一来,也就将清新流畅的民歌风味改成了“文人诗”了。虽然曾缄译本文采熠熠,对后世影响极大,但多少也有些“矫枉过正”之嫌。
比如,曾缄译本的名篇: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此诗于道泉先生译本是这样的:
若要随彼女的心意,今生与佛法的缘分断绝了;
若要往空寂的山岭间去云游,就把彼女的心愿违背了。
可以看出,曾缄译本的头两句,实际上就是于道泉译本全诗,古诗词用词简省、意蕴丰沛的特点确实完全体现出来。可是,曾译本后两句,却纯粹是他个人的“发挥”,虽然它将全诗意境“提升”了很多,后人也多将这一句当做警句传诵,孰不知,这根本不是仓央嘉措原笔原意。
这就是几乎所有仓央嘉措汉译本的共同问题。出现这个现象的原因大概有几种:其一,重译者很难如于道泉先生一样接触到早期的藏文本,或者对藏文并不精通,无法像于道泉那样采用“直译”法,加入译者主观意识的“意译”便在所难免了;其二,汉译译者对藏族文学的特征、风格把握不力,只好用汉文化的诗歌理论与技法进行再创作,以此产生了“文人诗”;其三,不排除个别汉译者的有意曲笔,因对仓央嘉措生平的认识过于偏颇,先入为主地认为其诗也应以“情”为先,以此产生了“情诗”。
那么,什么样的仓央嘉措诗歌译本,才是比较符合他原笔原意的呢?
其一,对藏族文学的特征、风格以及诗歌技巧应该有所了解,这样就能避免将他的诗“改造”得辞藻瑰丽、格律工整尤其是套用典故等汉族诗歌的倾向。即使是汉文译者很难体现藏族民族文学的风味,或者不可避免地使用一些现代诗歌的技法,也应尽量保持文字流畅、质朴。
其二,对仓央嘉措生平及命运的认识,不应再以民间传说为基础。他是一位藏传佛教格鲁派的领袖,并不是民间传说中的浪子活佛,出于“”方面考虑而侧重“情”的诗作,很难与其身份相符。他的诗歌理应有一定的劝世因素,至少,不应是“情歌”。
6仓央嘉措诗歌原笔原意再认识
对于上文提到的第一个问题,也就是对藏族文学,尤其是诗歌创作的把握,译者有必要参考一本名为《诗境》的著作。事实上,这本书也是仓央嘉措很小时候就学习过的,因为它是《大藏经·丹珠尔》中“声明”部的重要组成部分,仓央嘉措对诗歌创作的爱好和实践,很可能都源于这本书。
至于它在藏族文学方面的价值,可以说,这就是藏族诗学体系的根,是奠定藏族诗歌创作技法与风格的源头。
《诗境》最早是一部古印度的梵语作品,作者为檀丁,13世纪初期,藏族学者贡嘎坚赞将其译介到藏地,后来经过数代藏族学者的翻译和重新创作,最终成为藏民族自己的重要美学理论著作。这部著作大致上可以分为诗的形体、修饰和克服诗病等三个基本内容。因此,它事实上也是一本诗歌创作指南,尤其在诗歌写作手法的修辞学方面有极大的实用功能。
藏族的《诗镜》共有656首诗,绝大多数为七字一句,共占623首,其余的诗中六字句1首,九字句12首,十一字句18首,十三字句1首,十五字句1首。全书共分三章:第一章有105首,主要论述著作的重要意义、懂诗学的必要性、诗的形体、语言分类和诗的和谐、显豁、同一、典雅、柔和、易于理解、高尚、壮丽、美好、比拟等“十德”;第二章有364首,分别讲了35种修辞方面的概念以及它们的205个小类;第三章有187首,讲述了字音修饰(包括叠字、回文和同韵等难作体)、16种隐语修饰和诗的“十病”。
《诗境》的理论体系产生后,在藏族的很大一部分文人中兴起了新的文学思潮和文风。在此前,藏族文学领域流行的是“道歌体”和“格言体”诗歌,在此后,受《诗境》的影响产生了“年阿体”(snyan-ngag)流派,这种诗歌讲究修辞、喜用词藻,比较注重形式。通俗点来说,有点类似于汉文化的“文人诗”。
比如,宗喀巴大师有一首“年阿体”的《萨班赞》:
到达知识大海之彼岸,
为经论宝洲地之总管,
美誉远扬传入众人耳,
萨班大师,受稀有颂赞。
睿智明察诸事物本性,
慈祥赐予格言宴众生,
佳行专修佛祖所喜业,
讳称尊名我向你致敬。
你的智慧纯无垢,
学识无边极渊厚,
如同光辉烁神路,
透照我迷惘心灵,
**无遗我惊奇。
极广佛智似文殊菩萨,
极白雪山之域众生的,
极美项珠辉照普天下,
极力消除阴霾,萨迦巴。
举世无双的佛王护法。
遍知一切的文殊菩萨,
精通五明的火班智达,
雪域唯一祜主,萨迦巴。
不分昼夜向你顶礼拜,
你的“相好”世代放异彩,
愿睹尊身常转圣法轮,
愿闻教语不断入耳来。”
此诗的藏文原本,共6个诗段,除第三个诗段是5句、每句7音节外,其余各段都是4句、每句9音节。
这首诗能体现出一些“年阿体”的特点,比如,诗中的“知识大海”、“经论宝洲”、“格言美宴”等,是运用了《诗镜》中所说的“省略形象修饰”手法,把“知识”形象化为“大海”、“经论”形象化为“宝洲”、“格言”形象化为“美宴”,在它们之间各省略掉一个属格“的”字。另外,诗的第4个诗段的4句,运用了句首一字重叠式。
这些修饰、音律等方面的手法,都是受到了《诗境》的影响的。
到了五世喇嘛时期,“年阿体”已经发展得比较成熟。发展并完善《诗境》理论体系的学者中,很多一部分是佛教人士,甚至,很多《诗境》的注疏都是由佛学深厚的高僧完成的。
比如,五世喇嘛有一本《诗镜释难·妙音欢歌》,其中有一首赞美妙音天女的诗,这首诗每句是9个音节,一共4句:
身在洁白水生之蕊心,
梵天女儿妩媚夺人魂,
弹奏多弦吉祥曲悠扬,
向您致敬如意心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