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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篇 问学篇_杜维明:儒家对于学的理解(节选)

杜维明:儒家对于学的理解(节选)

杜维明(1940—),祖籍广东南海,当代著名学者,现代新儒家学派代表人物,当代研究和传播儒家文化的重要思想家。著有《传统的中国》、《现代精神与儒家传统》等。

儒家的途径是重教育的。它不是只顾眼前的,而是对于一个复杂问题的整体性的长远的解答。

面对社会的大变革,法家把注意力集中在法律和秩序的重要性上。他们所关心的是封建国家的权力集中。所以,我们所看到的是相当复杂的、理性的历史状况。儒家只代表了好多种中的一种而已。其他的途径包括道家在自然中对和平的追求、墨家对于把兼爱作为重建社会的一种动力的侧重,以及法家对于通过政府控制达到社会稳定的信念。

儒家的途径是重教育的。它不是只顾眼前的,而是对于一个复杂问题的整体性的长远的解答。孔夫子在《论语》中主张学习是为了自己。所以学习的基本焦点不在于社会稳定和秩序的建立。不过,孔子既不忽视社会凝聚性的问题,也不倡导一种惟独强调自我的个人主义。相反,他极力主张需要弄清楚优先性。

这样,我们应该问一下:孔夫子说学是为了自己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如果学习不能落实于人的积极参加的话,从根本意义上讲,它就不可能成功。推而论之,这是一个政治问题、社会问题,甚至是一个宗教问题,但是它归根到底是一个道德问题。学习者必须认识到:学习本身是个有意义的重要事业。若是一个人说,“我是为了自己学习,不是为我的父母、为社会,或是为了其他的外在的结构和价值而学习”,那么个人的发展

,自我的发展就成了出发点。请注意,这和后来要求个人服从集体的高度政治化的儒家观点很不一样。根据儒家的本来面目,学习是为了自己——“ 自我”。

但是所谓自我又是什么意思呢?自我并不是一个孤立的个体,而是各种关系的中心。自我也不是固定不变的。相反,他不断在经历种种的变化。所以,孔夫子的教育思想就是:自我通过一个渐进而具有活力的发展过程而学习。这种学习永不停息:在我们生活中的任何关头它都不会变得多余,或是变得与我们无关。明末清初有一位名叫孙奇逢的儒家学者,享寿90高龄。他回顾平生的精神发展时,其方式是彻头彻尾儒家的。他说:“我现在到了90岁,才知道了80岁时的不足。往回看,我记起了我80岁,才知道了我70岁时很多的不足。”听了他这一番话,有人要问,如果孔夫子再长寿一些(他在73岁时去世),他会做些什么事来进一步提高自己?70岁时,他已达到了很完美的程度。根据他自己的描述,他能够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然而,大多数17世纪的新儒家学者们都坚持认为,如果孔夫子能活得更长,他一定会继续努力以提高自己。

从这里,我们可以见到儒家教育哲学所包含的有趣的二分法。一方面,有一种坚强的——被有些人认为是乐观主义的——信念:人性通过自强不息是能够臻于完美的。那就是说:通过努力,一个人的人性可以达到尽善。只要我们愿意的话,就总是会有通过内在的和外在的方式提高自我的余地。这样,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潜在的圣人。儒家提出了一个平均主义的基本原理。(同样,某些佛教传统认为,人人皆有佛性)同时,还有

一种主张:永远没有人可以达到最高的完美之境。个人的发展永远是一个过程。甚至孔夫子也不能被认作人性的最高表现。从一个特定的环境中讲,他可能是最高表现,可是从抽象的理想来说,他还不是最高表现。例如,儒家传统中最高的人格理想是圣王。孔夫子是圣,但他当然不是王。实际上,从权力政治的角度讲,他是政治舞台上的失败者。所以,孔夫子既不是儒家传统本身所包含的最高理想的缔造者,也不是其典范表现。

这样,我们就可以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被指示去寻找自己的道路。这些道路可能会殊途同归,当然,也有鼓舞和评价的不同水准。然而,每个人必须发现他或她自己的道路。儒家“道”的概念涉及个人的自我发展和自我实现。正因为一个人没有被看做是一个抽象、孤立的个体,而是被看做各种关系的一个中心,人的发展必然有其他人的参与。它不是一种孤立的奋斗。同样,我们的内在精神的实现,也不是一种需要割断一切人际关系的孤立的奋斗,相反,是让自己向人类关系的其他结构开放的过程。自我,作为这样一种学习的焦点,是一个开放的体系。

人通过修身能够发展自己这一思想本身,就是建立在两个迥然不同的哲学观点的基础上的。这二者都派生于儒家的思想(这可以让我们多少了解一点传统中的潜在的多样性)。二者分别代表一种对我们所谓的人性进行阐述的努力。因此,这些见解便不仅仅是描述性的理论。这种努力的重要性还在于,我们可以因之而形成我们有关人类理想以及实现这些理想的途径的想法。

(《杜维明文集》第2卷,武汉出版社2002年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