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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篇 艺文篇_周汝昌:诗的存在(节选)

周汝昌:诗的存在(节选)

周汝昌(1918—2012),字禹言、号敏庵,后改字玉言,别署解味道人,曾用笔名念述、苍禹等,天津人。他是著名红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诗人、书法家,新中国红学研究第一人、当代“红学泰斗”。著有《红楼梦新证》、《曹雪芹传》、《石头记会真》、《红楼梦与中华文化》、《千秋一寸心》等。

诗,对于我们中华民族来说,不仅仅存在于“诗歌”这一块园地里,它遍被于艺术的世界,“渗透”在每个艺术分类中。

诗在哪里?“在诗集子里。或者在选注本中,在报刊杂志的诗歌栏内。”这固然不错。只是太狭了些,太拘泥于形迹了。

诗,涵怀于我们的广阔的艺海中,几乎是无往而不在。

诗,对于我们中华民族来说,不仅仅存在于“诗歌”这一块园地里,它遍布于艺术的世界,“渗透”在每个艺术分类中。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种话,艺苑文坛的人是烂熟的了。怎么讲呢?很简单,不就是这个里头有那个的成分、那个里头又有这个的成分吗?这原也不错。不过,在我们的传统艺术理论看来,中国画不止是其中“有”诗,画的就“是”诗。

易言之,诗是语言文字的诗,画是线条、色彩的诗。推之,音乐,对我们来说,也就是声音旋律的诗;曲艺是说唱的诗,戏剧是念、唱、做、打,综合音乐、舞蹈、画面、雕塑(一种“立体的画”),熔之于一炉的诗。没有诗,这种上述的艺术品种,中国老百姓喜闻乐见的那些民族形式,将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不会是中国绘画、中国歌曲、中国戏剧这个样子的。

四十年前,在大学读西语系,一次在系主任——一位美国女士家里,谈起诗,那时我从一个“大孩子”式的天真出发,未免“夜郎自大”地夸耀起我们中国的古典诗是如何的高超美妙来。这时,在座的另一位美国女教师(好像是教经济学的)问我说:“你们古代的那种诗,除了一些小小的感情的图画之外,还有什么伟大的作品呢?”我当时意气甚盛,听了不大受用,驳了几句,她还“将”一“军”:“你们就没有史诗!”

这下子,我被她问“倒”了。因为我们确实“没有”史诗呀,硬证面前就难以强词夺理,但心里说:“你哪里能懂中国诗?史诗,史诗,难道只有它才是‘伟大’的?要说史诗.中国不是‘没有’,那就是太史公的《史记》!那是一部真正伟大的史诗。你能懂这些吗?”为了礼貌,嘴

里没说出来,心中赌着一口气。

事后想,莫要怪她,她到底是道着了一层真理:一点不错,我们中国古典诗主要是“小小的感情的图画”(恰好也是“诗中有画”了呀!),翻译成普通词语,就是篇幅不是太长的抒情诗。

谁不承认这一点,谁就无法懂得中国的诗,也就难于懂得中国的其他艺术。

上文所讲的,实际就是说,中国艺术的一大特色,就在于从其素质来看,无不具有极为浓厚而又十分凝炼的抒情诗的“气质”在。

我们的祖宗,很会写诗,一部诗总集那么早就出现了,这部名字就叫《诗》的总集,虽然后来被经典化了,加上了“经”字,但它的最主要的本质也还是“小小的感情的图画”。我们古代把韵文分为两大类,西晋的陆机在《文赋》中早就作出了概括,指明这两大类之一是“缘情”的诗,另一是“体物”的赋。可见,“诗”与“情”是不可分的,换言之,我们的诗从早就是抒情体。汉人的赋,果然是“体物”之作,比如“三都”、“两京”这些描绘诸大都会的赋,有人甚至说是“类书”和“词典”,但是这种赋“生活”的时期确实不久,很快就“变了质”。魏晋六朝,赋的“缘情”的成分越来越浓,曹子建的《洛神赋》,陶渊明的《闲情赋》。谁也不会承认它们还是“体物”之作,说它们是另一种形式的抒情诗,才更为得实。六朝的一些极精彩的小赋,如《别赋》、《恨赋》、《月赋》、《雪赋》,形似赋物,实则满篇都是情致,与汉赋迥异其趣。这就是,因情而写景,写景是为抒情。“情”“景”交融,“诗”“画”合一。这条线,贯串着我们的文学艺术历史。

……我们的曲艺大鼓书,说唱艺术,该以“故事”为主了吧?其实不然。尝听过三位鼓老——刘宝全、白云鹏、金万昌的鼓书。那些段子,看来好像是为了传写历史人物的可歌可泣的事迹,但细一分析,“情节”实在是微乎其微,真正的“主体”,倒是一片唱叹之音,每一段书,都是一篇绝好的抒情诗篇。

我们的戏剧,总该是以“情节”为主了吧?其实又不尽然。拿西洋戏剧的定义概念来“套”我们中国歌剧,往往是似是而非,牵强得很。我们的古典戏,实在也会被外国观众看作是“小小的感情的图画”。我们并非没有过“连台大戏”,要演“三日夜”才完的“全本”,可是,说也奇怪,它们的命运也有点像“汉赋”,剩下来的久经“考验”、千锤百炼、百观不厌的许多名戏,实际上却是今天连外国人也知道称呼的“折子

戏”。道理安在?说我们中国人、中华民族天生爱看的就是折子戏。像是一种“解释”,但什么问题也没有说明。

我想,原因之一(如果不是全部),可能就也是折子戏者,本来即是“全本”之中最富有“抒情诗的素质”的那些单出,亦即诗意最浓的精华部分。

对刘宝全来说,不但《长坂坡》是唱叹的诗,就连《闹江州》也是诗,“故事性”始终不是主体的东西。白、金二老的“红楼段子”,那就更不待言了,那真是绝妙的一篇篇的唱出来的抒情诗。《女起解》,有什么“情节”好瞧呢?一个老“长解”差人,一个沦落不幸的妓女,只此二人,绝少“动作”、“热闹”,不过在起解的途中,抒叙了她的情感而已,而观众能为之静坐凝神地“听”它。《夜奔》一出戏,通场只一个“短打”武生,腰横一剑而外绝无任何陪衬;从出场到闭幕,载歌载舞,英风俊骨,尽态极妍,观者满堂,被他一人“吸”住,一动不动,英雄失路,急奔梁山,仓皇窘迫,这是“故事情节”的力量吗?那情节实在“场外”。

所以,女子苏三也好,英雄林冲也好,浑身是胆的赵云也好,鲁莽可爱的李逵也好,《山门》的鲁智深,《弹词》的李龟年……一句话,到了段子活、折子戏里,抒情诗而已。

小说如何?也有抒情诗的素质吗?有的,那就可以举《红楼梦》。曹雪芹写人,个个是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但她们什么模样?你就说不上来,想不出来了。谁能说得出林黛玉到底是怎样一个形象?这正是“写神则生,写貌则死”。曹雪芹写事,也是充满了抒情诗的气息和境界,比如灯伞溪桥、秋窗风雨,或是冷月寒塘、中秋联句,这都容易看到和讲起,问题还不单在这里;曹雪芹实际上处处是运用着诗的手法。如其不然,《红楼梦》的魅力也就不这么大了。

曹雪芹是大诗人。司马迁好像没留下诗句,但我深信他也是大诗人,否则的话,他怎么可能写出那样一种中国式的伟大史书来呢?

还有鲁迅。请读读他的小说,散文,处处有诗在。

“小小的感情的图画”,也对,也大错。像我们文学史上的杜甫,他的一切——无论是“感情”还是“图画”,都不能算“小”。司马迁、曹雪芹、鲁迅,也莫不如此,他们都够大的了,放在世界文学总和上去称量称量就知道。

在我们中国的艺术世界里,诗无往而不在,以上便是证明。

(周汝昌著《诗词赏会(修订本)》,中华书局2011年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