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影子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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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海婴的世界(一)

    每当我眼前的世界从色彩斑斓变回黑白分明的时候,我对周遭的事物都会产生一些截然不同的看法。

    但这些看法往往带给我的,都只有沮丧。

    我越来越觉得,在陆地上,海婴就像人类的影子。脱离了人类,海婴就没有存在的可能。

    虽然我们在精神上能凌驾于人类,但在本质上,却是我们无法摆脱对人类的依赖。

    多么尴尬而无奈的局面!

    一直想方设法要杀死的敌人,如今竟反过来要依赖他们。而他们,却无时无刻不在挖空心思要杀死我们。

    我眼前的世界一片黑白。若用人类对颜色的感情来解读,这意味着没有任何希望。

    第二十二话:海婴的世界

    按照罗建明编撰的《科学窃脑的程序与规划》,哈葛托归脑之后,要先进行大约四十八小时的睡眠,并在之后的十天半月里,不再对同一个人进行窃脑。这样做一来是为了让海婴重新适应自己的大脑,并充分恢复精神强度,为下一次窃脑作准备;二来是为了让被窃脑者的精神排斥逐渐麻木,使其潜意识认为自己已非常稳固地主导大脑,继而弱化其防范意识。

    世间上一切有思想的生灵,都跳不出这样的一个规律:在自己经历了危险的事情之后,如果不再发生什么让神经紧张的事,大脑会在一段时间内缓缓放松下来。如果在这段时间里,还发生一些开心愉快的事,大脑会放松得更快。除非他是什么被害妄想症或是创伤后遗症的患者。

    因而严黄现在正乐得不可开交——在他自己的梦里。

    自哈葛托归脑后,严黄就被送到吕湘英相邻的蜂房。罗建明的副手李筱玲早就针对严黄的个性特征准备了数以百计的美梦,并透过接驳在他脑袋上的静电脉冲大脑控制器在他的意识中随机播放。他会梦见自己在拉斯维加斯以全球首富的身份豪赌,也会梦到自己用巧妙无比的脏话辩倒世界顶级律师,当然少不了饰演受亿万美女投怀送抱的全球最英俊的男人。

    他的权欲、财欲、物欲、色欲、食欲、虚荣欲,都在梦中得到了极其巨大的满足。在前一分钟,他还乘坐着私人音速客机,在全球不同国家的领空抛洒印有自己头象的金币,到下一分钟,他已是享尽齐人之福、鱼水之欢,金枪不倒的世界之王。李筱玲甚至为他特别安排了一个击退海婴族,一跃成为世界英雄的梦,这会让他对海婴的提防进一步降低。

    真是一场接一场美得叫人忍不住放声大笑的梦。严黄也会笑,笑得连口水都忘了咽,但他却不会笑醒,在被允许之前,就算卸了他一条胳膊也绝不会醒。漆黑的蜂房囚禁了他的身躯,虚构的美梦则蒙蔽着他的意志。

    大多数海婴认为,人类越是在梦中流连忘返,将越发泥足深陷,到最后只会连握紧拳头的勇气也一缕不剩。他们也嘲笑人类,若是把残酷的现实和美丽的梦幻放在人类面前,人类必定会选择后者。包袱若是太重,人类就会更倾向逃避,只要能从灾难苦厄中逃脱,他们不惜把美丽的梦幻当作是精神意志的紧急逃生通道。

    “把现实当成舞台,却用虚构与幻想充当演员,是人类最为严重的劣根性之一。”海婴对人类普遍有着这样的评价,“这也是为什么人类能发明出酒精和毒品。”

    这算是海婴对人类的自我麻痹和对现实的熟视无睹最为直接的讽刺。不管现实舞台是富足华丽还是潦倒简陋,只要用虚构与幻想来演绎自己想看的戏,它照样能赚足人类的喝彩。就像严黄此间一样,他哪里还有心思理会他所看到和感受到的一切是真是假,他哪里还会管这只不过是一场梦,相比于现实,他甚至宁愿一梦到死。

    然而,这在哈葛托看来恰恰是人类的独到之处。

    尽管有很大一部分人类喜欢用虚构和幻想来制造逃避现实的出口,但同样是虚构和幻想,却有另外很大一部分人类用来制造希望和信念。至于现实到底是满怀希望还是彻底绝望,其实并非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只要当人类内心一旦充满希望和信念,它就会反过来影响现实。

    他们能在大自然里兴风作浪,在食物链中独占鳌头,究其核心力量,正是来自这种虚构和幻想。

    一如世间本无所谓希望,但只要人人都相信有希望,希望便会存在;又如世间本无所谓国家,但只要人人都相信国家,国家便会存在。还有货币、权力、文化、种族、宗教、公司、法律等诸如此类的概念,无一不是来自人类的虚构与幻想。

    他们擅长虚构幻想出各种抽象的概念,并共同相信这些概念,然后又共同为这些概念通力合作,致使这些概念最终成为一个个摆在每个人面前,甚至连海婴也无法回避的现实。归根结底,人类社会就是一个凭“创造概念”、“相信概念”和“为概念合作”这三个步骤而生产出来的庞大体系。

    哈葛托看透了这一点,所以觉得人类不会就此轻易被打败,甚至主张多向人类学习;立宪派高层也看透了这一点,所以对蜂巢里的人类实施概念管制,其管制措施之一就为人类强行灌输一个概念身份——工具。然而,不论是哈葛托的主张还是立宪派高层的主张,其实都是指向同一个逻辑——

    概念不灭,人类不亡。

    哈葛托在睡眠之前,特意去看一看那个曾与他在镜子中对视过不下数千遍,自认为相当熟悉的“自己”。他想知道那个胖子能在虚构与幻想中获得什么,却不料是自己收获了难以言喻的陌生感。此时此刻的严黄欣喜如癫狂,与哈葛托所认识的严黄相去甚远,他甚至从未在严黄的记忆中读取出他还有着这样的一面。他细细地观察着严黄,企图从他现在的神态中抽出一丝一缕能与他记忆中的严黄相匹配的特质,但很快他就放弃了,因为他根本不认识现在的这个“自己”。

    他从控制台上取过透明触控仪板,看着从严黄意识中导取出来的梦的画面,他的颊毛瞬间静止了,连尾巴也绷紧在半空。他对于严黄在梦中的所作所为感到十分惊讶,因为那也是他从不曾在严黄大脑里读到的信息。他不禁想,如果条件允许,严黄会在现实中做出相同的事吗?

    仪板上的数据显示着严黄的多巴胺正忙碌地制造着各种虚假的欢乐,就像一帮子无知的小孩,在大脑里面瞎闹腾;他的肾上腺素更肆无忌惮地分泌着,俨然草原上脱缰的野马,逆着急风狂奔;他的血压本就因肥胖而远远高于正常体重的人,再加上他目前兴奋得像一条发情的狗熊,害得那颗可怜的心脏在血脂超标的环境下仍如擂鼓般跳动。

    尽管哈葛托不是研究人体机能的专家,但他也看得出,海婴不可能激发出如此高涨的情绪,即便是霸占了人类的大脑,扮演起人类的角色,也只能透过演技来弥补。但演技再好,也不是真的。相比于严黄如今近乎疯狂的状态,他才发现自己的演技是多么的破绽百出。

    他真的很羡慕人类会有这种精神本领,不禁想起自己在少年时,从老一辈那儿听回来的关于人类的故事,无一不是嘲笑人类的无知与愚蠢:他们会在高兴的时候哭,会在悲伤的时候笑;明明活得比谁都好却总变着法子让自己患得患失,反倒是什么都缺的人却劝导自己知足常乐;有人会仅仅是因为下雨而郁结忧心,但有人却因此欢畅愉快。

    在窃入人类大脑之前,他满以为只要听过这些关于人类的故事就足以理解整个人类族群。但当他第一次对人类进行窃脑——一个因高考成绩不好而失魂落魄的高中生——并透过人类的大脑进行思考,他才多少理解这些故事背后的意义。然而当他再回到自己的身体,他又发现自己并不理解,就如罗建明所说的那样,海婴的大脑永远不能理解某些事情。只是与从未游历过人类大脑的海婴不一样,他起码会察觉到自己的不理解。

    他不得不承认,人类有着某种海婴并不具备的精神力量。他们能透过这种力量,把现实解读成自己认为的样子,然后遵从着这种解读来决定自己的言行。人类之间的各种差异,几乎全部来自于此。他还发现,这种精神力量在他多次窃脑和归脑之后,竟或多或少地继承了过来。从此他对现实的解读就有了自己的想法,而这种想法,最终促使他义无反顾地在腰间系上那条亮银滚边的湛蓝裆布。

    他放下仪板,转身离开了蜂房,黑暗中响起了他脚趾甲触碰地板的声音。他忽然有种预感,觉得这场战争最终会以海婴失败告终。他在灯光闪烁的过道上碰上几名人类电子机械技工,他们一见自己就马上点头哈腰,露出友善的笑容和自己打招呼,还如朋友一般跟自己说:“好久不见了,哈葛托队长。”适才的预感随着这番问候,竟陡然强烈起来。这些人类的友善是经过加工的,并不是真的,却会像麻药一样麻痹自己的提防。人类太惯于掩饰自己了,不但对海婴,就连对自己的同类,也是这副表里不一的嘴脸。如果这些生物就是海婴敌人,海婴或许真的没有赢得这场战争的希望。

    悲观,是海婴普通的情绪特征。

    而令他更感不安的是,这帮人类已经认出了自己。他知道海婴在人类眼里,就像人类在海婴眼里一样,几乎都一样,没有什么可辨认的地方。当初他为了辨认哪个人类是哪个人类,可说是下了十分大的苦功。然而,这帮人类却认出了甚少在蜂巢活动的自己,但自己却对他们一无所知。他马上就意识到,人类大脑还有一个海婴无法相媲美的地方,那就是辨识能力。

    他与人类技工们擦身而过,却不安得如游过大白鲨的身旁,尾巴缓缓缠住自己的腰,并绷紧了每一寸肌肉。他不会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像人类不会意识到为什么要盘起双手一样。这是一套无意识的肢体语言,但在某程度上能反应他想保护起自己。他没有办法用相同虚假的态度来回应人类的友善,即便他很努力去回想自己在扮演严黄一角时是如何七情六欲上脸,但此时此刻他实在无法做到。

    这也是海婴大脑的另一个封闭区,他们无法加工自己的情绪,就像地球上除人类以外的一切有情绪的动物一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