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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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长夏的囚徒

    溃烂的手白得放光……塔格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他甚至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一个“他”。



    在被拽下湖底的岩缝之后不久,他就失去了意识,体内的氧气与血液同时降至了临界点,当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干涸了。他甚至都没来得及思考生死,只是恍惚地任由那溃烂的手拖拽着自己,忽上忽下……



    等再睁开眼,他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狭小的岩穴之中,身上裹着一张灰不溜丢的毯子。这条毯子十分破旧却轻飘得很,上面满是破洞却不影响毯子下的暖和。这究竟是什么材质,是兽皮吗?是棉布吗?他也辨别不出。



    天已经亮了。他微微抬起头,发现十几步开外便是沐浴在白光之中的洞口。他听得见外面的风浪声,那骇人的风浪正将刺眼的光芒死命地挤进洞里。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该死,一不小心,他又碰到了右手的断指处,那钻心的疼痛仿佛又将他拉回了蓝宝石湖底,雪蟹那幽蓝的眼睛仿佛正在不远处与他对视。



    他将右手从毯子下面伸出,发现那两根半截的手指已经被胡乱地包扎过了。他吃力地展开了僵硬的手指,那两截断指被绑在了一起,伤口已经不再渗血了。裹在手上的布料应该就出自他身上的毯子,举到鼻子跟前,他闻出了同样的霉腐气息。



    这究竟是哪里?他一边揉着酸痛的眼睛,一边环顾四周。这黑乎乎的洞穴并不高,估计站起来踮起脚,伸出的指尖就差不多可以够到洞穴的顶了。这里估计也只有两三个人的宽度,左边的石壁棱角分明,而右边的石壁则光秃得像是一面漆黑反光的镜子。



    哲落,我的朋友,这就是你口中的异度吗……他想发声,可嗓子已经干得说不出话了。他再次伸手拄着湿冷的地面,却又忘了自己的右手已经残损了。该死!他只好翻了个身,用左手撑着地,缓缓地爬了起来。



    刚站起来,他就险些一头栽倒。气力全无,他只能紧紧地披裹着暖和的毯子,将整个身子倚靠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小心翼翼地向明晃晃的洞口处挪步。



    远洋……他一眼就辨认出了这洞外的大海。站在狭窄的洞口边缘,他胆战心惊地探出脑袋,生怕会有一群饥饿的雪蟹等在洞口外面。没错,远洋,坎帕卡岛……在证实了自己并没有离开坎帕卡岛之后,他也说不出自己心里究竟是踏实还是失望。



    灰蒙蒙的远洋泛着白光,一层一层地扑向他脚下的孤岛。这里虽离海面还有几十尺的高度,可汹涌的海浪依然能够跃上洞穴,打湿他麻木的双脚。他有些木讷地望向远方,发现所在的洞口正对着那团永不消散的浓雾。极北的雪色原住民们称它为“迷岚”,嗯,他突然觉得自己更适合“迷岚”这个名字……



    这是坎帕卡岛的东岸啊。他半是惊诧半是困惑地想,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究竟是怎么从湖底来到这里的?



    他现在倒是不太后怕去想那只拽住他的手了。他没有杀我,帮我包扎了伤口,还给我留了条毯子,怎么想都不能是个坏人嘛,塔格庆幸地想。棘草夜蟒,洞底鲛人……他突然回想起了祈长大人的那些废话,洞底鲛人……祈长没有说谎!他不由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又是一阵短暂的晕眩,眼前突生的黑影险些害他坠下石崖。他紧忙向后退了几步,光着的脚却踩上了什么东西。他晃了晃昏沉的脑袋,吃力地弯下腰,从脚边捡起了一块长条的石头。



    这是一把石制匕首!他颤颤巍巍地握住了匕首的石柄,仔仔细细地查看起来。这把匕首比他的手掌稍长一些,通体呈匀称的黑褐色。匕首的中间有些偏厚,表面凹凸不平,而两侧的刃则薄如纸片,光滑异常。这把匕首的尖端较上面其他部位的颜色稍浅,灰褐色中还带着丝丝发白的纹理。他握着匕首朝石壁比划了两下,可没有想到,才稍稍用力,那光秃的石壁上就被他划出了痕迹。



    他不由地一惊,又将匕首举到眼前,仔细看了半天。他将匕首换到了健全的左手上,抡起来奋力挥砍向了石壁上凸起的一角,只听得清脆的一声“咔嚓”,那石角便应声落了地。



    “哲落,我的朋友,”他不由地惊叹道,“那个……人……他还留给了我一把能刺穿石头的匕首……这个恩人究竟是谁啊!太感谢他了!”



    不知是因为寒冷难耐,还是自己兴奋过度,他突然颤抖得握不成拳,手中的匕首也被他甩了出去。他赶忙走向岩洞深处,弯下腰捡起匕首,一扭头,忽然发现洞穴尽头的左手边还凹进去了一块地方。



    他拧着身子探进了这狭小的内室,猛地发现,其中的一面石壁上刻有怪异的图案。



    这里面太昏暗了,他无法看清这个图案的细节,只能粗略地观察个大概。这好像是个什么图腾吧?他在心底暗想着,伸出右手,用剩余的三根手指在上面小心地摸索。这石刻的沟痕很深,每一处他都摸不到底。沿着交错的纹路向上,他突然在一个分明的石框里摸到了一个细长的凹痕,这痕迹比其他的地方都要明显,估计雕刻者在此处下狠了工夫……等等,他总觉得自己刚才也摸到过与这里类似的地方,便又回过头去重新摸索,很快就又找到了一处。他眯着眼睛贴近了看,猛地反应过来,这是一只细长的瞳孔……昏暗之中,那瞳孔仿佛突然有了些微亮。他被吓了一跳,忙狠狠地揉了揉眼,再看过去,却发现眼前还是一片昏黑。



    哲落,我的朋友,我的手已经残了,难道你信奉的神祗还想再收去我的这双眼睛吗?他长舒一口气,站起身,准备再次回到光明的洞口。



    “尊主保佑,我的朋友,没有思想,要手和眼睛还有什么用呢?”



    “谁!”他惊叫着靠在了石壁上,瞬间便汗毛倒立。他颤抖着在原地不停地打转,脑袋里冒出了一个又一个阴冷的问号……是谁?那声音有些模糊,还有些悠远,事实上,他甚至没听出来那声音究竟是源自洞口之外,石壁之中,还是出自头脑深处。



    “哲,哲落?是……是你吗?”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结结巴巴地张嘴问道。



    没有回答。



    “是你吗,哲落?”他又用嘶哑的嗓音高声问道。



    声音在洞穴中不住地回荡,仿佛想要撞碎四周的岩壁与他脆弱的神经……他有些喘不上气儿了,忙扶着石壁来到洞口。



    才这一会儿的工夫,远洋就变得比先前平静了不少。风浪不见了,远远的阳光也不见了,此时的海天已经成了一色,灰暗。



    该死,我得赶快回到岸上去,可那些佣兵会不会当我是个逃犯啊……他小心翼翼地伸出脑袋,想要看看自己该如何重回营地。也许可以从这里爬上崖岸,他暗想到,可等自己粗略地往上扫去一眼,便又立马缩回了洞里。外面的岩壁太陡峭了,他甚至都不敢仰头再多看一眼。



    脚下的海面倒是平静得出奇,他又打起了这远洋的主意。也许我可以直接跳进大海,游回西南方的浅滩,可远洋太冰冷了啊,他在怦怦乱跳的心里暗暗为自己鼓劲儿,死不了,这么短的距离冻不死我,水鬼总能征服汪洋……



    “别忘了,水鬼死于汪洋,是最得体的解脱……”



    这一次,他真切地听清了这声言语。声音在他的脑中回旋个不停,撞上脑壳,酸疼难忍……



    他尖声惊叫起来,双脚乱蹦,两手乱挥,石制的匕首划破了裹在身上的毯子,险些捅进他的大腿。



    那是我的朋友……他刚想高呼嘟图哲落,却不小心失去了重心,一脚踩空,紧接着他就尖叫着跌落下了海崖。



    下落的过程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漫长,倒是入水的刹那长得让他难以忍受,海面硬得像是一面石板,而他却直接在上面砸出了一个窟窿。他深深地扎到了海面之下,想浮上来却发现海水沉重无比,而自己根本使不上力气。他早该想到的,冰冷彻骨的远洋哪会随意放过轻视它实力的生命,任凭他手刨脚蹬,可这灰暗的大海就是不肯撒手。



    他猛地挣脱开了束缚着自己的毯子,将两手合拢在了脑袋上方。他用残缺的右手握住了仍紧攥着石制匕首的左手,两脚则回环着蹬踏起身下的远洋,他将身子灵巧地拧成了扭曲的几节,从不同的方向朝上快速发力。借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助力,他猛地向上窜去,脚踏着海水伸出的利爪,而头顶的匕首则蛮横地刺穿了洋面的盾牌……



    浮在洋面之上,他重重地喘息着。他突然觉得,生为水鬼也不是件很糟糕的事情嘛。



    他没再停留片刻,便直接绕着海崖向西南游去。肚子咕咕直叫,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几天没吃饭了,现在想到生冷的鱼肉和油腻的海鹿肉,他竟克制不住自己流下的口水。



    远洋远没有他想象得冰冷啊,不,是哪里有些不对劲了……他记得刚刚落下的瞬间,这海水还差点冻裂开他的骨头。哎,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尽力以最快的速度前游,希望能够快些回到营地。可还没等他游过坎帕卡的南端岬角,那狂暴的风浪就又回来了,不,这一次比以往更甚。



    没有温度的阳光再次洒在了海面上,海天终于又清晰了起来。挣扎在激荡的海浪之间,他奋力把持着自己的方向,努力不让自己被恶浪挤到礁石上,落得个粉身碎骨。身下的海浪突然加快了推进的速度,他也只能无助地向前漂去,越漂越远……该死!他努力调转着方向,可怎么也对抗不过这固执的远洋。眼看坎帕卡岛的海岸离自己越来越远,他突然有了一种再也回不去了的绝望感。



    逆着汹涌的海浪,他仍想回头挣扎,可水鬼的直觉告诉他,放弃了吧。他艰难地扭过身子,向朦胧的身后扫了一眼。不,那是……他拼命眯起眼睛,朝着混沌的东方极目远眺……一面黑色的风帆正冲破东方的浓雾,朝着极北的孤岛踏浪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