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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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长夏的囚徒

    他从来都没喜欢过自己的名字,塔格塔勒满,这已经是他自己听过的最古怪拗口的名字了。从小到大,他都只喜欢让别人单叫他塔格,而他在介绍自己时,也总是会将“塔勒满”这几个字给自动忽略掉。



    可他现在已经后悔了,想改正过来却也不可能来不及了。塔格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啊?他并不清楚它代表着什么含义,单从目前的二十多年来推测,“塔格”这两个字最可能是悲苦人生的缩略词。



    我还不如只单单叫个塔勒满呢,至少,它还有一些实际的意义存在,现在他时常会这样想。



    “雾,弥漫的大雾,能够遮天蔽日,淹没大海的那种。”风回岛上的长者在每次给他解释“塔勒满”的含义时,总会手舞足蹈地来形容大雾的朦胧状态。据说,“塔勒满”①是出自几近消失的古远洋语。



    名字叫雾多好啊,他倒是很喜欢朦胧的雾天……可归根到底,他很清楚,自己只是喜欢那种迷失的状态。他曾是那么地厌恶自己卑贱的出身,厌恶自己棕色的皮肤,甚至是厌恶自己的性格……可当身处大雾之中的时候,黄皮肤,白皮肤,或是棕色皮肤,岛主,佣兵,或是囚徒,这一切都不再显眼了,喜好与厌恶也就没有了多大的区别。



    “哲落,我的朋友,这该死的地方根本就不下雾啊。”他有些哀伤地蹲在黑漆漆的墙根底下,神情恍惚地尝试着与鬼魂进行无谓的交谈。



    塔格抵达坎帕卡岛已经有十多天的时间了,除了没有温度的太阳偶尔才高悬天际,这里在多数的时间里都是由浓云和风雪主宰,东方的雾海倒是永不消散,可它丝毫都影响不到坎帕卡岛上这份骇人的清晰。这里的三分之一是洁白,三分之一是黢黑,畏手畏脚的人们只能屈辱地活在剩余的那三分之一的碰撞地带。在这里,拥有色彩是十分可怕的,因为整座岛就像是一面棱镜,会不断地将你的一切放大,缩小,分散……他不想搅扰这份单调,这里的人们也不想染上多余的色彩。



    坎帕卡岛上的原住民们不喜欢他,可能是因为他的肤色太过于显眼,而他们本身的颜色更能受到冰雪的青睐;流离失所的浪民们不喜欢他,可能是因为他们的生活太过于苦闷,而他却总能从苦闷的生活中找到能逗自己发笑的事情;邦国的佣兵们不喜欢他,这很正常嘛,他们多数来自偏南方的海域,多年的长夏战争可是让这些邦国的战士们吃尽了苦头;而仅有的几个炙海人也不喜欢他,那是因为……算了,他也编不出是什么原因。该死,他已经找不出更多荒谬的理由来安慰自己了。



    “我的朋友,你知道你自己有多该死吗,?你到底能不能听见啊,哲落?你为什么不陪我一起来这个鸟不拉屎的极北荒岛呢?”他使劲用斗篷裹住自己,却依然不能让自己止住哆嗦。这就是他们所说的“最暖和的一年”吗?他一边擤着鼻涕,一边朝靠在墙边的帐篷侧面挪了几步。



    他可不愿意过早地回到自己的帐篷里。说是自己的帐篷,那里面实际上挤着包括他在内的八名新水鬼。每天晚上睡觉人挤着人,翻个身都会翻上别人的肚皮,更别提不知是谁总在睡梦中放屁了,那久久弥漫的臭味儿足足能熏死满山的兔子。他还记得,当时领他们进营地的佣兵是多么地幸灾乐祸。“这样才最暖和啊。”那该死的佣兵咧嘴大笑道。



    所以,他宁愿独自蹲在墙角里挨冻,也不想早早地挤回那顶恶臭的帐篷之中,要不是熄火后的营地太过于严寒了,他甚至会选择裹着斗篷睡在外面。



    在这座无趣的荒岛上,他只有一个半的朋友,一个是不再完整,还不能与之正常沟通的嘟图哲落,那剩下的半个则是来自王城监牢的白果。



    “哲落,我的朋友,白果绝对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古怪的一个,”塔格披着的斗篷与身旁帐篷上的毛皮十分相似,蹲伏在地,他仿佛已经融入了悄然的四周,“不,你可别觉得受到了轻视啊。我知道你也特别古怪,只是你们古怪的风格不同,你是因为枯木岛那档子烂事儿才变成这样的,而他……我估计那是天生的吧。”



    他虽然拿这个来自王城的少年当半个朋友,可人家是怎么想的,他也不清楚。那个少年向来不爱言语,脸上也总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白果也不喜欢与他人相处,在多数的时间里,都没有人能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那个少年还是个糟糕的水鬼呢,虽然暂时没有淹死,但就凭他那不堪的下潜能力,估计这辈子是找不到寒铁了。等我找到寒铁时,没准儿可以把那可怜的少年一起带回南方,有时塔格会这样瞎想。



    很少会有人去关注白果,他太安静又太孤僻了,塔格甚至担心,要是有一天坎帕卡的太阳也变成像炙海的太阳那么灼热,白果会不会悄无声息地融化成一滩冰水,彻底融入那三分之一的白色,而他那漆黑的双眼,铁定会变成坎帕卡的礁石,伸下悬崖,劈风斩浪。



    “哲落,我的朋友,说实话,我有点儿后悔了……”夜还很长,可塔格已经昏昏欲睡了。还不想回去,他又无处安身,只能蹲靠在营地最外围的两顶帐篷中间,拿哲落来解乏消闷。



    “这儿可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好,但也没你想象得那么糟。我是自由的,这是真的,我可以随时随地挠痒痒,可以在营地里到处乱逛……但他们确实不需要给你套上铁链,这一整座岛就是个逃不出犯人的牢笼……可是你知道吗?最可怕的是,这里的大多数人,已经甘愿在牢笼里过上一辈子,不再反抗了。”他哀伤地自言自语道。



    “你必须要做点什么了!该死的,你明知道那是危险发生前的警告!它已经嗅到了污邪的气息!”



    塔格突然听见有说话声从小路上传来,虽然还看不见人,但他能听出来,那是两个苍老的声音在争吵。



    “你不是自己从南方带回了信仰吗?去向你的伪神祷告吧!来找我干什么?二十年都这么过去了,现在来找我还有什么用啊?”顺着黑漆漆的营墙,两个声音越靠越近,也越发地清晰了。他辨认了出来,现在正说着话的是岛上的祈长盖马老爹。



    “盖马,你什么时候才能放下心中的那份偏执啊?我真的没在开玩笑,危机真的来临了!”另一个声音激动到颤抖地说,“我用我这条老命来求你了,还不行吗?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知道他们来了,恶魔绝对已经降临了人间,而且已经降临在了咱们的坎帕卡!”



    “如果真是什么恶魔降临,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盖马老头那重重的叹息在塔格的身前飘过,“太多年了,你明显已经迷失了方向……鹿柏,归回吧,你的身体已经归回了坎帕卡二十年,可你的灵魂却仍然漂泊在天边,没有灵魂的躯壳,注定没法归回到既是终点又是起点的原点。”



    “不,我没有名字!该死,你这个老东西能不能听我一次的!从小时候起,你就没听过我一句话!我是对的!”又瘦又高的老人也从塔格的面前大步走了过去,手拄木杖,脸色黑如营墙。



    “咱们先别为那些琐碎的小事争吵了……这件斗篷,罗南跟我说,他来找过你了,”黑老头将另一只手里的斗篷举到了盖马老头的眼前,激动地嚷嚷道,“咱们的信仰虽有分歧,可咱们都知道啊,头狼的嗅觉是永远不会犯错的!该死,你为什么不去找我?你怎么好意思用什么水汽结冰来搪塞那孩子!你怎么安心用这种谎话来搪塞你自己呢?”



    “坎帕卡岛上永远不许有质疑盖马的声音。”佝偻的老祈长突然提高了音量,也把塔格给吓了一跳。



    一阵风雪迅猛地从小路上卷过,铺盖了塔格一身花白。他不敢动弹半分,生怕被几步开外的两个老头给抓到。



    “我知道那不对劲,可我还能对罗南说些什么呢?我能直接告诉他,那是危险的征兆吗?我能直接告诉他,那斗篷是将你的鲜血与骨头混入头狼之躯而制成的吗?”盖马老头的声音渐渐平静了下来,忧愁地叹息道,“血月过早地将尘月挤出了回环,这已经是对咱们最大的警示了,你认为坎帕卡的盖马会不明白这一切吗?更别提熊家的那个孩子了。这些日子,我想尽了办法,查遍了手头的所有古书,可根本查不出是什么夺去了他的性命。也许,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恶魔降临在了千疮百孔的坎帕卡……永冬之解,没之四野,那千百年的岛北冰封都碎裂在了咱们的手里,可我又能怎么办呢?一个盖马的力量太小了,智慧太不足了,可我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去为灾难做准备,虽然我都不知道这准备该从何处入手。”



    “哎,别的我不管,”黑老头愁苦地对祈长说,“你必须帮一帮罗南,那孩子已经受过太多的苦难了,那对孪生兄妹也太可怜了。你真能坐视不管吗……”



    “放心吧,罗南没事儿,”盖马老头忽然拄住膝盖,猛烈地咳嗽了一阵,然后直起腰来虚弱地说,“我家那小孙女总是缠着我,让我给罗南在先知簿上看一看。那孩子的过去与未来都被迷雾所笼罩,可至少在我能看到的现在,他没事。”



    “真的?”黑老头半信半疑地问。



    “真的,”盖马老头勒着沙哑的嗓子,似笑非笑地说,“要是那孩子出了事,先不说你会和我拼命,就是我家那小丫头也不会放过我这糟老头子的。”



    “那就好啊,刚才听他说了这回事儿,我差点被吓死。”黑老头长叹了一口气,稍微放松了一些,“这么些年还从没出现过这样的警示呢……”



    “放心吧,咱们之间的恩怨暂且不提……”盖马老头又弯下了腰,边朝前挪步,边继续说道,“我承认,你是个出色的抚养者,那三个孩子都会没事的。”



    “哈哈,坎帕卡的盖马也有嘴上饶人的一天啊。”黑老头也笑着迈开了步子,“不过,你说那斗篷是怎么回事?头狼的嗅觉也会出现问题吗?”



    “它嗅到的也许是世道的衰败,是远洋的衰败,”盖马老头摇头道,“虽然我一直不愿承认,可也不得不说,坎帕卡没救了。静海血族的罪过是难以掩埋的,天遮不住,海吞不下,也许只有打破了异度才能让七海得到救赎,就像万千年前的神之尊做的那样,覆灭方可复生,不死不见回环。”



    “尊主保佑,”黑老头低沉地说,“虽然我们信仰不同,可我这次并不想反驳你……也许只有覆灭方可让一切恢复原有的样子,可时机还未到来,世间的混乱也远远没有攀上顶峰。只愿一切安好,只愿是我的浊血堵塞了头狼的鼻子。”



    “罗南十七岁了吧,那两个孩子也快长大成人了。”盖马老头说着又拐入了不远处的另一条小路,“你的任务就快完成了,尊主保佑……”



    “在营地里,在夜晚时候,我都不怕他出什么事情,可到了白天,等他到了神眠山上……你可一定要好好照看住他,尊主保佑……”黑老头也步履蹒跚地跟着拐入了岔路。



    眼见两个老人走远,塔格赶忙从厚厚的积雪中爬起,胡乱地拍打掉身上的雪片。



    他一边晃动身体,一边稀里糊涂地询问哲落的亡灵:“哲落啊,我的朋友,这坎帕卡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他们说的这些话你都听清楚了吗?我是个粗人,可听不懂那些……”还没等说完,他就猛然觉得脖领一紧,随后就被一只大手从两顶帐篷中间拽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你,偷偷摸摸的,干什么呢?”问他话的是歪下巴的恶人雷昆,这可是个出了名的恶棍啊。这个佣兵的小头目正带着几个年轻的新兵,在营地里四处游荡,塔格只能怪自己倒霉,在这种背人的角落里让他给逮住了。



    “没,我,”塔格躺在地上哆哆嗦嗦,有些慌张地对佣兵头子解释道,“我只是想,我想找个背风的地方单独待一会儿……帐篷里太挤了……”他十分惧怕雷昆。就在他刚到坎帕卡岛的第二天傍晚,这个魁梧的佣兵头子就用拳头招待过他。



    “你是那个炙海的小偷是吧?对,大仲夏岛的,我对你有点儿印象。”雷昆说着一脚踩在了塔格的胸口,恶狠狠地说道,“我觉得,上次揍你时好像忘了告诉你,在我的地盘上禁止偷窃。但是,前两天的早上,我竟然丢了几个鸟蛋。嗯?是不是你偷的?”歪下巴说着又在塔格的胸口重重地踩踏了两脚。



    “不,真的不是我啊!”躺在硬实的雪地上,塔格一边拿手臂挡住胸膛,一边尖声叫道,“我已经好几年没偷过东西了!大人,真的不是我啊!”



    “在你没登岛之前,我们这儿可从没丢过东西。”站在雷昆身后的图可桑离上前煽风点火道,“而且,满营地,只有水鬼才会起来那么早。”



    “不许对我说谎,我能闻到谎话的臭味。”雷昆吐了一口唾沫,蹲下身来,低吼着,将丑陋的脸孔对向了可怜的塔格。



    “真的,大人,真不是我啊,求,求你了,我没有说谎……”塔格闭上了眼,不敢盯着雷昆那满是血丝的眼睛看。



    雷昆那歪扭的下巴刮蹭着塔格的脸,鼻孔喷出的热气满是恶臭的酒味儿。“你好像确实没说假话嘛。”歪下巴在塔格的耳边低声说道。



    “谢,谢谢大人,我真的没说谎,我怎么敢动你的东西呢……”塔格的心脏本已经快要蹦出胸膛了,听到佣兵头子那样说,他总算又能够顺畅地呼吸了。



    雷昆在他的脸上不轻不重地拍打了两下,然后便站起身掀开斗篷,突然从腰间拔出剑来。



    “该死的贼!”雷昆双手倒握住长剑,叫骂着向身下重重地刺去。



    塔格心如死灰,绝望地放弃了生的念头……可利刃只是插在了他脑边的雪地里。



    “营地里再丢一次东西,我就不会像今天这么仁慈了。”歪下巴雷昆凶恶地说道,抬手又将长剑插回了斗篷下面。佣兵头子朝一旁那个仍是满脸戏谑的图可桑离扬了扬下巴,两人便转身朝营间小道的另一头走了过去。



    呼,塔格重重地喘了几口粗气,如释重负地爬起了身。他赶忙摸了摸自己的裆部,万幸啊,他摇头暗想,有那么一刻,他甚至以为自己尿了裤子。



    抬起头,他发现余下的那几个年轻佣兵仍站在他的左右,满脸轻蔑,没有离开。他尴尬地看了一眼他们,就一边拍打粘在后背上的冰雪,一边朝反方向走开了。



    刚走出没几步,他却突然听到了雷昆那渐渐远去的声音。



    “他明天还得下水呢,你们下手轻一点儿。”他的身后立马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



    注释:



    ①塔勒满:talman,在古远洋语中意为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