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罗南
营地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住了。紧张，恐惧，迷茫……对于坎帕卡人来说，这些感受并不陌生，毕竟这里已经被七海邦国征服了二十年之久。可这次不一样了，罗南实在想不出来，在过去的十多年里，有哪件事情能比现在这件更令整个族落惴惴不安。
哪怕是神醒之夜呢，他悲伤地想。
殷红的血月升起在了被迷雾笼罩的东方，为坎帕卡的葬礼草草地收了个尾。（gě）盖马老爹颤颤巍巍地挥起了祈长之杖，可哀怨的号角却并没有被送葬者们吹响。现在，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了……族群中，一双双眼睛满是惶恐，此刻正死死地盯着被摆放在人群中央的停尸台……晚风袭过，扬起的飞雪夹杂着那本不该属于死者的粉尘，不可名状，惊得族人连连退缩。木台之上，毛毯之中，那具枯瘦的尸体已不复存在了。
毛毯是盖马老爹让人去取过来的。他把惨死的男孩包裹在了其中，为的是不让熊家的老太太看到小孙子如今的模样。可谁能想到，当族里的男人们即将扛起木台，准备把失去生气了的躯体献给狼灵时，毛毯被阴风吹开了一角……其间不见骨肉，飞散出来的只是灰白的粉末。
葬礼上顿时鸦雀无声。没有人言语了，没有人惊叫了，甚至连熊家的女人们都止住了没日没夜的哭泣。
站在人群之中，罗南突然觉得自己十分渺小，十分无助。他被眼前的场景惊得合不上嘴，脑中满是盖马老爹曾经讲过的典籍故事。冥之尊的异度装不下七海的亡魂，七曲五转，三顾一慕，历尽千险的逝者方可得以安息，而其余的亡魂则将永远饱受折磨。这究竟是犯下了多大的过错啊，那孩子居然连进到狼灵腹中的机会都没有了……过了许久，他才听见晓野在一旁那颤抖的祈祷声：“尊，尊主保，保佑……”
盖马老爹又挥动了几下拐杖，向四周的族人们示意仪式继续，可本应去扛停尸台的几个男人却连连后退，直呼台上的是冥鬼邪灵。呼声像毒药一般在整个族群中扩散开去，直入心脾。惊叫声，祈祷声，咒骂声，嚎哭声，顿时不绝于耳。
人群中央，盖马老爹仍旧杵在停尸台的旁边，不知是在喊些什么，而这时的族群早已乱作了一团，自然是无人应和。
“快去找黑叔，搀着他先回去！”罗南拽过晓野和晓音，大声嘱咐道。晓音冷着脸对他说了些什么，可周围实在是太吵闹了，他只能捂着耳朵，指了指盖马老爹的方向，便自己走开了。
他挤过惊慌失措的族人们，快步走到了盖马老爹的身边。“您有什么吩咐？”他趴到老爹的耳边，大声问道。
“快去让熊家的几个小伙子把台子送走，送进山里！时间不多了！”老爹望了望挂在半天之上的血月，有些急躁地对他叫道。
罗南转过身，将目光快速地扫向黑压压的人群，一圈一圈地找了半天，才在一片混乱之中寻到了丧子的熊家。
“快过去！送你弟弟进山！现在就去！快啊！”他几步便跑了过去，拽过熊家的长子，大声对他喊道。
身形粗壮的熊家四兄弟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抹抹眼泪，跑到盖马老爹的身边，扛起停尸的木台，朝着营门方向小跑了过去。
此时的族群已经混乱得分不清个数了，哪会有心思让出一条路来给熊家的送葬者啊。任凭盖马老爹站在中间呼喊得口干舌燥，半是惊慌半是恼怒的族人们也听不进他半分言语。
“该死！”罗南也赶忙跑上前去，想帮熊家的四兄弟挤开一条路。可哪成想，恐惧已经蒙住了族人们的双眼，他们已经不分青红皂白了。
“被诅咒的血脉！”人群中有人高声喊道。
“被诅咒的血脉！滚出坎帕卡！”呼应声立即响彻了云霄。
“快让开啊！让开！”罗南挤在熊家四兄弟的身边，喊破了嗓子却不见有人挪开半步，反倒是越来越多激进的族人堵到了木台跟前，推推搡搡，指指点点，满嘴都是不着边际的污邪与诅咒。
“你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罗南扯着喉咙高声叫道，换来的却是一阵高过一阵的咒骂声。
“那是被诅咒的污血！冥尊大人早已为咱们鉴别了黑白！”又瘦又高的鹿野探出半个脑袋，朝着慌张的四兄弟高声叫道。
熊家的兄弟向来不是好脾气的主儿，哪里受得住这样的侮辱。熊家老四猛地撂下了木台的一角，跳进人群与鹿野撕打了起来。场面越发混乱，熊家的那三个兄弟也冲了进去，可面对的却是更多的拳头与腿脚。罗南被夹在其中，只能用身子护住不见尸首的木台，生怕那些被毯子包裹住的粉末撒满天地。
突然，一阵强劲的风雪席卷而过，无征无兆，势头大得让罗南只能紧抓着木台，趴倒其上睁不开眼。耳边的狂风呼啸不止，其间还夹杂着族人的惊呼与忽远忽近的鹰啼，巨大的雪片斜插着急坠而落，打在他的脸上险些让皮肉开绽。
“快进林子！速去速回！”
盖马老爹的声音突然洪亮得盖过了风雪，罗南这才发现，可怕的风雪已经停了，而与风雪一起静下来的，还有愣在他周围的族人们。在他的面前，风雪已刮倒了整整一排的族人，他们趴伏在厚厚的冰雪之中，脸上满是惊恐与疑惑。趁着族人们还没有爬起来，罗南赶忙将熊家的兄弟们一一拽起，催促他们快点儿上路。
“别忘了把毯子掀起来！”盖马老爹又朝他们高声喊道。而这一次，老人的声音已经嘶哑了，吐出最后那几个字时像极了一条即将冬眠的蛇。
就在这时候，邦国的佣兵们都赶来了葬礼现场。神箭手别猎大摇大摆地走在最前面，手中的长矛映着腥红的月光，斗篷下的皮甲照着族群那一张张仓惶的脸孔。
“葬礼结束！都他奶奶地给我滚回去吧！放着好日子不过，想闹事儿了是吧？不想活了的就留下，剩下的快给我滚！滚回你们的耗子窝吧！”别猎一路踹开那些仍发着愣的族人们，站到盖马老爹的身边大声呵斥道。他带来的几十个南方佣兵也跟着冲进了人群，横起长矛的木杆，一路戳打着，渐渐地把这数百的坎帕卡族人都驱回了自家的营帐。
“我说老头啊，皮将军不和你们计较，你们也别太过分了。”别猎皱着弯弯的眉毛，尖声尖气地对盖马老爹说道。
盖马老爹缓缓地闭上了眼，朝南方佣兵点了点头。
“再乱成这样，我就要让你们这该死的坎帕卡从白色变成红色！”别猎狠狠地甩下一句话，便倒拖着长矛径自离开了。
“老爹，这到底……”罗南赶忙走回到了祈长的身边，憋了一肚子的疑问，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回去吧，罗南，”盖马老爹疲惫地说，“别问那么多问题，咱们都需要休息了。”罗南这才发现，老人的脸色惨白如霜，身子颤抖不止，要不是手中的拐杖结实，恐怕他早已摔倒在地了。
“不，老爹，我没想问刚才这些事。我，我想请您帮我看一看身上这件斗篷……”罗南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选在了这个时候开口，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
“斗篷？怎么了？”老爹拄着拐杖朝前挪着步，随口问道。
“前天晚上，我……”他依然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件事情的始末，只能尴尬地扯着身上的斗篷，对老人说，“我，我觉得……它是活的。”
盖马老爹站住了脚，回过头来诧异地看了看罗南，没有说话。
停顿片刻，老人突然摆了摆仍在颤抖的手，然后就挪步朝自己的帐篷走去。
“老爹？您的意思……”罗南赶忙跟上去，犹犹豫豫地问。
“罗南啊，我真的没有精力去思考你这个荒谬的问题了。”老人的声音虚弱且沙哑，脸比以往要更加沧桑。一身的黑熊皮，再配上现在这副脸孔，老人仿佛就是一尊远古的熊类化石。
“不，真的，老爹，它突然耸起了背毛，还刺伤了我的手！”他急躁地向祈长解释道，“我是在想，今晚又发生了……怪事。最近的怪事接连不断，我担心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联系？联系就是人心在作怪。”老人没好气儿地对他说，“不用看都知道，老狼的皮就是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的。附着在上面的水汽结冰了，就是这么回事儿呗。”
“水汽结冰？”罗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敢相信盖马老爹会用这样的话来敷衍自己。他们已经走到了老爹的帐篷前面，整条小路都是漆黑一片，只有这里还燃着明亮的篝火。
“发生了什么？”盖溪突然从老爹的帐篷里钻了出来。祈长向来不允许自己的孙女去参加葬礼，说是她的身子太虚弱了。
“你以为会是怎样？就是水汽结冰了。”盖马老爹没有理会孙女，转过来，捏了一把罗南身上的狼皮斗篷，不耐烦地说，“老狼的毛质本身就又硬又糙，上面还挂着来自远洋的水汽，遇到冷风结了冰，不小心当然会把你的手刺破。现在明白了吗？”
“可是……它真的是把背毛都耸起来了啊，就跟活着的狼一模一样啊！”罗南迅速脱下了斗篷，摊开在老爹的面前，仍想继续解释，却立马被老爹给制止住了。
“别再瞎想了！快回去吧，我不想再听这种愚蠢的话了，真是毫无意义！”盖马老爹说着用拐杖挑起门帘，弓着腰钻进了破旧的帐篷。
“爷爷这是怎么了？”站在一旁的盖溪目瞪口呆，小心翼翼地朝罗南挪近两步，低声说，“他一般是不会对族里的年轻人发火的。”
“尤其是你……”她又红着脸补充了一句。
“该死！”罗南将手中的斗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掀起的沉雪险些把篝火扑灭。
“我相信你。”盖溪对他微微地笑了笑，蹲下身把斗篷捡了起来。
“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罗南无奈地摇头道，“现在什么都一团糟了，该死！”
“不，什么都是相不相信的问题，相信与不相信总会将未来引向不同的方向。”盖溪一边说，一边将斗篷上的霜雪拍打得干干净净。
“你没去参加这场葬礼可真是幸运。该死的，咱们坎帕卡到底是怎么了！”他一屁股坐在了颤颤巍巍的火苗前面，身前的坩埚里还残留着令人作呕的药渣。
“幸运与不幸总会同时降临。”干瘦的坎帕卡女孩轻笑着，将青灰色的斗篷重新披回到了罗南的肩上。她的脸居然破天荒地没有了往常的红晕。
“你是怕了吗？”盖溪也坐在了微弱的篝火前面，与他隔的距离有一人宽。
“不，我不是怕，”罗南赶忙解释道，“我是有些生气而已，有些烦心……”
“没关系，我会一直为你祈祷，放心吧罗南。”盖溪从手边捡了几根木头，将其扔进了即将熄灭的火堆之中。火势渐盛，而她的笑容也越发灿烂了。
从她那腼腆的笑容之中，罗南仿佛嗅出了淡淡的百合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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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南喜欢蓝宝石湖，但他从未像今天一样对蓝宝石湖心怀感激。
他最近太累了，累的不仅仅是身体。他的脑子特别乱，最近发生了太多需要让他思考的事情，而他却根本不清楚究竟该从哪方面入手……寒铁，找到寒铁，在步入湖中的时候，他只有这么一个念头。寒铁是可以打开全部锁头的钥匙！他希望会是如此，却又不敢对此抱有太大希望。自从晓音骂过他一阵之后，他突然觉得自己搞砸了一切……
尊主保佑，愿今日一切安好，他半裸着身子，浮在蓝宝石湖的湖面上，默默地祈祷了几句，便一头扎进了湖心。
天空的不安与大地的嘈杂在这一刻都被拒之了耳外。蓝宝石湖总是格外地宁静，除了鱼的呼吸便是水的低语，每每深入其中，罗南都会觉得自己也变得静如止水了，那些躁动的心气与繁杂的心思，在转瞬间就消逝在了这潭蓝色的境意之中。
远远的阳光在水下折射出了无数的星星，闪烁着，跳跃着，时而破散，时而凝集。罗南张开长长的双臂，将自己想象成为翱翔在天际的苍鹰，而黑灰色的小鱼们也尽情地配合着他，三五成群，追逐嬉戏。在光滑的簇拥之中，他缓缓下潜，享受着与鱼群一起跃动的短暂时光。
小鱼们追逐着阳光向湖面游去，留下了罗南一人孤身前行。眼见着光线越发微弱，他粗略地估计到了下潜的深度。尊主保佑，他又在心中默念了一句，便急匆匆地进入了水鬼的冲刺状态。
他将双手紧紧地合拢在了脑袋的前方，双脚拼命地蹬踏周围的湖水，眼见湖水的波动愈发明显，他便盘旋着扭动身躯，向前奋力潜游，速度越来越快，身子也越发轻飘，片刻过后，他就像是一支离弦的箭一般，将自己射向了冰湖的深处。
大湖被他粗暴地刺穿，极不情愿地开放出了一条狭长的“水中通道”。周围的死水也活过来了，褪去掉蓝色的掩盖，露出了灰白的皱纹。穿行之中，水的阻力渐渐变小，身旁的景物开始愈发模糊，此刻他只觉得连时间都慢了下来。周围越发昏暗，死寂也渐渐笼罩了过来。这时，他忽然瞧见了白果，那个来自王城监牢中的少年。怪异的少年在下船时还没有名字，因此，在签封的时候，皮将军便为他起了一个——白果。“嗯，你个就叫白果吧，这是本将军个家乡的一种吃个，要记住个可么吃多白果，能个要命。”罗南对皮胖子的这段玩笑话印象很深。
才下水这么一会儿，那个少年便开始拼命地游回湖面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啊，坎帕卡早晚会生吞活剥掉他，罗南分心地想。
当飞速退后的环境终于慢下节拍之时，他便放缓了手脚的速度，轻轻一个拧身，直接从这中空的“水下通道”里溜了出来。可怕的寂静在一瞬间进驻了罗南的耳朵，空白从他的左耳溜进了右耳，又从右耳潜回到了左耳。他轻松地吐出一个巨大的气泡，便闷头扎进了杂乱的湖底。
蓝宝石湖的湖底犹如荒废的迷宫一般，乱石堆砌，棘草丛生。巨大的岩石一块堆着一块，肩并着肩筑起了一道道歪曲的墙面，而他们要寻觅的寒铁，多半就埋藏在这些乱石的身底。早年间，罗南曾想记下这里的地形，可不久之后就放弃了，因为他发现这湖底的地形，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山神给震得七零八乱，根本没有规则可言。于是，他与其他的水鬼们只能日复一日地搜寻，像无头苍蝇一样，挪动每一块石头，探入每一处缝隙，希望寻见自由与财富的钥匙，可多数时候，撞见的却是不欢迎他们的湖底住户。
罗南小心翼翼地翻着碎石，他虽已习惯了这种生活，却依然提心吊胆。冰湖水蟒很少出现，鲛人也只存活于长者的言谈之中，可那些暴脾气的雪蟹着实令他头疼不已。它们永远隐藏在巨石的阴影下面，高举着锋利的螯爪，无声无息地等待着入侵者陷入它们的围剿圈。礁水的哥哥礁岩就曾这样丢掉了半根手指……不知礁岩他是不是死在了雪蟹的螯爪之下，那简直比被水蟒吞掉还凄惨，想到这罗南不禁一阵哆嗦。
拐出一块巨石的阴影，罗南便遇见了大胡子乌图，他刚从一个石缝里狼狈爬出。乌图的胡子已经完全走了样，此时正像水草一般散乱地罩在脸上。罗南与他轻轻地撞了撞拳，便继续扎入昏黑的石碓，寻找寒铁的藏身之处。
当罗南第一次返回湖面时，他又见到了不知是第几次上来补气儿的白果。
“刚开始会觉得湖底很可怕，”罗南游到白果的身边，对他说，“等年头久了就没事了，你应该放松点儿，多存些气息。”
见白果没有搭话，他又友好地说道：“你必须要极其缓慢地吐气，对，极其极其缓慢，把自己的心跳降下来。找好节奏，不要慌张，心态好了就会没事，水鬼是不会死在水里的。”
那少年的脸色比平时更加难看，整个人都散发着阴郁的气息。他重重地喘着粗气，僵硬地点了点头。
白果又潜了下去，留下罗南在湖面独自踏水休息。真是个古怪的家伙啊，他又暗暗想起不久前的那个夜晚，当时他在营帐外与这少年不期而遇。他还记得那个黯漠的眼神，他还记得那张惨白的脸……
天空突然落下了大片的雪花，锋利的雪片切割着镜子般的湖面。他猛然回想起了四年前，自己刚刚下水时的场景。那时候的天气就是这样……那时候，属于凯乙的寒铁还没有出现，石叔还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乌图的胡子也跟现在没什么区别。他又回想起了迅捷如鹿的森一，喜欢和鹰雀交谈的尘狸，只知道吃生肉的岭家三兄弟，被蟒蛇夺走了一只脚的炎橹，还有断指的礁岩，那时候，他弟弟礁水也和他一样，刚刚成为水鬼……下一个离开极北的会是谁呢？而下一个死掉的又会是谁呢？他有些悲伤地想。
“你是坎帕卡的原住民？”突然浮出水面的白果吓了罗南一跳。
“呃，算是吧，我是在我母亲的怀抱里来到这里的，那时候邦国才把临近的俘虏都押来这里，说是要替国王干活。”他友好地说。
“没有父亲？”少年冷冰冰地问。
“不，我当然有父亲啊，只是没见过面而已……这很正常嘛。”他不太自在地说。
“你的眼睛很特别。”少年圆睁着乌黑的双眼，紧盯着罗南看个不停，那张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前几天的晚上，你就和我说过这句话了。”罗南开始不想继续和这个少年交谈了，但还是笑着对他说，“你再歇一会儿吧，新手都会不太适应……我要先下去了。”
“你刚才说水鬼不会死在水里，”少年突然又阴冷地问了一句，“是吗？”
“我随口说的而已……但是，水鬼必须要让自己相信，能够杀死自己的东西，绝不会是尊主用来重塑他们的生命源泉。”他说完，便一个猛子扎回到了蓝宝石湖中。
在湛蓝的湖面之下，他本想仰头再望一眼阳光，却发现那少年正低着头，透过湖面紧盯着自己不放。阳光已被沉云遮蔽了，风雪之下，他隐约地从那少年的眼中瞥见了一丝姜黄色的光。
哪怕是神醒之夜呢，他悲伤地想。
殷红的血月升起在了被迷雾笼罩的东方，为坎帕卡的葬礼草草地收了个尾。（gě）盖马老爹颤颤巍巍地挥起了祈长之杖，可哀怨的号角却并没有被送葬者们吹响。现在，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了……族群中，一双双眼睛满是惶恐，此刻正死死地盯着被摆放在人群中央的停尸台……晚风袭过，扬起的飞雪夹杂着那本不该属于死者的粉尘，不可名状，惊得族人连连退缩。木台之上，毛毯之中，那具枯瘦的尸体已不复存在了。
毛毯是盖马老爹让人去取过来的。他把惨死的男孩包裹在了其中，为的是不让熊家的老太太看到小孙子如今的模样。可谁能想到，当族里的男人们即将扛起木台，准备把失去生气了的躯体献给狼灵时，毛毯被阴风吹开了一角……其间不见骨肉，飞散出来的只是灰白的粉末。
葬礼上顿时鸦雀无声。没有人言语了，没有人惊叫了，甚至连熊家的女人们都止住了没日没夜的哭泣。
站在人群之中，罗南突然觉得自己十分渺小，十分无助。他被眼前的场景惊得合不上嘴，脑中满是盖马老爹曾经讲过的典籍故事。冥之尊的异度装不下七海的亡魂，七曲五转，三顾一慕，历尽千险的逝者方可得以安息，而其余的亡魂则将永远饱受折磨。这究竟是犯下了多大的过错啊，那孩子居然连进到狼灵腹中的机会都没有了……过了许久，他才听见晓野在一旁那颤抖的祈祷声：“尊，尊主保，保佑……”
盖马老爹又挥动了几下拐杖，向四周的族人们示意仪式继续，可本应去扛停尸台的几个男人却连连后退，直呼台上的是冥鬼邪灵。呼声像毒药一般在整个族群中扩散开去，直入心脾。惊叫声，祈祷声，咒骂声，嚎哭声，顿时不绝于耳。
人群中央，盖马老爹仍旧杵在停尸台的旁边，不知是在喊些什么，而这时的族群早已乱作了一团，自然是无人应和。
“快去找黑叔，搀着他先回去！”罗南拽过晓野和晓音，大声嘱咐道。晓音冷着脸对他说了些什么，可周围实在是太吵闹了，他只能捂着耳朵，指了指盖马老爹的方向，便自己走开了。
他挤过惊慌失措的族人们，快步走到了盖马老爹的身边。“您有什么吩咐？”他趴到老爹的耳边，大声问道。
“快去让熊家的几个小伙子把台子送走，送进山里！时间不多了！”老爹望了望挂在半天之上的血月，有些急躁地对他叫道。
罗南转过身，将目光快速地扫向黑压压的人群，一圈一圈地找了半天，才在一片混乱之中寻到了丧子的熊家。
“快过去！送你弟弟进山！现在就去！快啊！”他几步便跑了过去，拽过熊家的长子，大声对他喊道。
身形粗壮的熊家四兄弟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抹抹眼泪，跑到盖马老爹的身边，扛起停尸的木台，朝着营门方向小跑了过去。
此时的族群已经混乱得分不清个数了，哪会有心思让出一条路来给熊家的送葬者啊。任凭盖马老爹站在中间呼喊得口干舌燥，半是惊慌半是恼怒的族人们也听不进他半分言语。
“该死！”罗南也赶忙跑上前去，想帮熊家的四兄弟挤开一条路。可哪成想，恐惧已经蒙住了族人们的双眼，他们已经不分青红皂白了。
“被诅咒的血脉！”人群中有人高声喊道。
“被诅咒的血脉！滚出坎帕卡！”呼应声立即响彻了云霄。
“快让开啊！让开！”罗南挤在熊家四兄弟的身边，喊破了嗓子却不见有人挪开半步，反倒是越来越多激进的族人堵到了木台跟前，推推搡搡，指指点点，满嘴都是不着边际的污邪与诅咒。
“你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罗南扯着喉咙高声叫道，换来的却是一阵高过一阵的咒骂声。
“那是被诅咒的污血！冥尊大人早已为咱们鉴别了黑白！”又瘦又高的鹿野探出半个脑袋，朝着慌张的四兄弟高声叫道。
熊家的兄弟向来不是好脾气的主儿，哪里受得住这样的侮辱。熊家老四猛地撂下了木台的一角，跳进人群与鹿野撕打了起来。场面越发混乱，熊家的那三个兄弟也冲了进去，可面对的却是更多的拳头与腿脚。罗南被夹在其中，只能用身子护住不见尸首的木台，生怕那些被毯子包裹住的粉末撒满天地。
突然，一阵强劲的风雪席卷而过，无征无兆，势头大得让罗南只能紧抓着木台，趴倒其上睁不开眼。耳边的狂风呼啸不止，其间还夹杂着族人的惊呼与忽远忽近的鹰啼，巨大的雪片斜插着急坠而落，打在他的脸上险些让皮肉开绽。
“快进林子！速去速回！”
盖马老爹的声音突然洪亮得盖过了风雪，罗南这才发现，可怕的风雪已经停了，而与风雪一起静下来的，还有愣在他周围的族人们。在他的面前，风雪已刮倒了整整一排的族人，他们趴伏在厚厚的冰雪之中，脸上满是惊恐与疑惑。趁着族人们还没有爬起来，罗南赶忙将熊家的兄弟们一一拽起，催促他们快点儿上路。
“别忘了把毯子掀起来！”盖马老爹又朝他们高声喊道。而这一次，老人的声音已经嘶哑了，吐出最后那几个字时像极了一条即将冬眠的蛇。
就在这时候，邦国的佣兵们都赶来了葬礼现场。神箭手别猎大摇大摆地走在最前面，手中的长矛映着腥红的月光，斗篷下的皮甲照着族群那一张张仓惶的脸孔。
“葬礼结束！都他奶奶地给我滚回去吧！放着好日子不过，想闹事儿了是吧？不想活了的就留下，剩下的快给我滚！滚回你们的耗子窝吧！”别猎一路踹开那些仍发着愣的族人们，站到盖马老爹的身边大声呵斥道。他带来的几十个南方佣兵也跟着冲进了人群，横起长矛的木杆，一路戳打着，渐渐地把这数百的坎帕卡族人都驱回了自家的营帐。
“我说老头啊，皮将军不和你们计较，你们也别太过分了。”别猎皱着弯弯的眉毛，尖声尖气地对盖马老爹说道。
盖马老爹缓缓地闭上了眼，朝南方佣兵点了点头。
“再乱成这样，我就要让你们这该死的坎帕卡从白色变成红色！”别猎狠狠地甩下一句话，便倒拖着长矛径自离开了。
“老爹，这到底……”罗南赶忙走回到了祈长的身边，憋了一肚子的疑问，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回去吧，罗南，”盖马老爹疲惫地说，“别问那么多问题，咱们都需要休息了。”罗南这才发现，老人的脸色惨白如霜，身子颤抖不止，要不是手中的拐杖结实，恐怕他早已摔倒在地了。
“不，老爹，我没想问刚才这些事。我，我想请您帮我看一看身上这件斗篷……”罗南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选在了这个时候开口，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
“斗篷？怎么了？”老爹拄着拐杖朝前挪着步，随口问道。
“前天晚上，我……”他依然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件事情的始末，只能尴尬地扯着身上的斗篷，对老人说，“我，我觉得……它是活的。”
盖马老爹站住了脚，回过头来诧异地看了看罗南，没有说话。
停顿片刻，老人突然摆了摆仍在颤抖的手，然后就挪步朝自己的帐篷走去。
“老爹？您的意思……”罗南赶忙跟上去，犹犹豫豫地问。
“罗南啊，我真的没有精力去思考你这个荒谬的问题了。”老人的声音虚弱且沙哑，脸比以往要更加沧桑。一身的黑熊皮，再配上现在这副脸孔，老人仿佛就是一尊远古的熊类化石。
“不，真的，老爹，它突然耸起了背毛，还刺伤了我的手！”他急躁地向祈长解释道，“我是在想，今晚又发生了……怪事。最近的怪事接连不断，我担心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联系？联系就是人心在作怪。”老人没好气儿地对他说，“不用看都知道，老狼的皮就是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的。附着在上面的水汽结冰了，就是这么回事儿呗。”
“水汽结冰？”罗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敢相信盖马老爹会用这样的话来敷衍自己。他们已经走到了老爹的帐篷前面，整条小路都是漆黑一片，只有这里还燃着明亮的篝火。
“发生了什么？”盖溪突然从老爹的帐篷里钻了出来。祈长向来不允许自己的孙女去参加葬礼，说是她的身子太虚弱了。
“你以为会是怎样？就是水汽结冰了。”盖马老爹没有理会孙女，转过来，捏了一把罗南身上的狼皮斗篷，不耐烦地说，“老狼的毛质本身就又硬又糙，上面还挂着来自远洋的水汽，遇到冷风结了冰，不小心当然会把你的手刺破。现在明白了吗？”
“可是……它真的是把背毛都耸起来了啊，就跟活着的狼一模一样啊！”罗南迅速脱下了斗篷，摊开在老爹的面前，仍想继续解释，却立马被老爹给制止住了。
“别再瞎想了！快回去吧，我不想再听这种愚蠢的话了，真是毫无意义！”盖马老爹说着用拐杖挑起门帘，弓着腰钻进了破旧的帐篷。
“爷爷这是怎么了？”站在一旁的盖溪目瞪口呆，小心翼翼地朝罗南挪近两步，低声说，“他一般是不会对族里的年轻人发火的。”
“尤其是你……”她又红着脸补充了一句。
“该死！”罗南将手中的斗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掀起的沉雪险些把篝火扑灭。
“我相信你。”盖溪对他微微地笑了笑，蹲下身把斗篷捡了起来。
“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罗南无奈地摇头道，“现在什么都一团糟了，该死！”
“不，什么都是相不相信的问题，相信与不相信总会将未来引向不同的方向。”盖溪一边说，一边将斗篷上的霜雪拍打得干干净净。
“你没去参加这场葬礼可真是幸运。该死的，咱们坎帕卡到底是怎么了！”他一屁股坐在了颤颤巍巍的火苗前面，身前的坩埚里还残留着令人作呕的药渣。
“幸运与不幸总会同时降临。”干瘦的坎帕卡女孩轻笑着，将青灰色的斗篷重新披回到了罗南的肩上。她的脸居然破天荒地没有了往常的红晕。
“你是怕了吗？”盖溪也坐在了微弱的篝火前面，与他隔的距离有一人宽。
“不，我不是怕，”罗南赶忙解释道，“我是有些生气而已，有些烦心……”
“没关系，我会一直为你祈祷，放心吧罗南。”盖溪从手边捡了几根木头，将其扔进了即将熄灭的火堆之中。火势渐盛，而她的笑容也越发灿烂了。
从她那腼腆的笑容之中，罗南仿佛嗅出了淡淡的百合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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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南喜欢蓝宝石湖，但他从未像今天一样对蓝宝石湖心怀感激。
他最近太累了，累的不仅仅是身体。他的脑子特别乱，最近发生了太多需要让他思考的事情，而他却根本不清楚究竟该从哪方面入手……寒铁，找到寒铁，在步入湖中的时候，他只有这么一个念头。寒铁是可以打开全部锁头的钥匙！他希望会是如此，却又不敢对此抱有太大希望。自从晓音骂过他一阵之后，他突然觉得自己搞砸了一切……
尊主保佑，愿今日一切安好，他半裸着身子，浮在蓝宝石湖的湖面上，默默地祈祷了几句，便一头扎进了湖心。
天空的不安与大地的嘈杂在这一刻都被拒之了耳外。蓝宝石湖总是格外地宁静，除了鱼的呼吸便是水的低语，每每深入其中，罗南都会觉得自己也变得静如止水了，那些躁动的心气与繁杂的心思，在转瞬间就消逝在了这潭蓝色的境意之中。
远远的阳光在水下折射出了无数的星星，闪烁着，跳跃着，时而破散，时而凝集。罗南张开长长的双臂，将自己想象成为翱翔在天际的苍鹰，而黑灰色的小鱼们也尽情地配合着他，三五成群，追逐嬉戏。在光滑的簇拥之中，他缓缓下潜，享受着与鱼群一起跃动的短暂时光。
小鱼们追逐着阳光向湖面游去，留下了罗南一人孤身前行。眼见着光线越发微弱，他粗略地估计到了下潜的深度。尊主保佑，他又在心中默念了一句，便急匆匆地进入了水鬼的冲刺状态。
他将双手紧紧地合拢在了脑袋的前方，双脚拼命地蹬踏周围的湖水，眼见湖水的波动愈发明显，他便盘旋着扭动身躯，向前奋力潜游，速度越来越快，身子也越发轻飘，片刻过后，他就像是一支离弦的箭一般，将自己射向了冰湖的深处。
大湖被他粗暴地刺穿，极不情愿地开放出了一条狭长的“水中通道”。周围的死水也活过来了，褪去掉蓝色的掩盖，露出了灰白的皱纹。穿行之中，水的阻力渐渐变小，身旁的景物开始愈发模糊，此刻他只觉得连时间都慢了下来。周围越发昏暗，死寂也渐渐笼罩了过来。这时，他忽然瞧见了白果，那个来自王城监牢中的少年。怪异的少年在下船时还没有名字，因此，在签封的时候，皮将军便为他起了一个——白果。“嗯，你个就叫白果吧，这是本将军个家乡的一种吃个，要记住个可么吃多白果，能个要命。”罗南对皮胖子的这段玩笑话印象很深。
才下水这么一会儿，那个少年便开始拼命地游回湖面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啊，坎帕卡早晚会生吞活剥掉他，罗南分心地想。
当飞速退后的环境终于慢下节拍之时，他便放缓了手脚的速度，轻轻一个拧身，直接从这中空的“水下通道”里溜了出来。可怕的寂静在一瞬间进驻了罗南的耳朵，空白从他的左耳溜进了右耳，又从右耳潜回到了左耳。他轻松地吐出一个巨大的气泡，便闷头扎进了杂乱的湖底。
蓝宝石湖的湖底犹如荒废的迷宫一般，乱石堆砌，棘草丛生。巨大的岩石一块堆着一块，肩并着肩筑起了一道道歪曲的墙面，而他们要寻觅的寒铁，多半就埋藏在这些乱石的身底。早年间，罗南曾想记下这里的地形，可不久之后就放弃了，因为他发现这湖底的地形，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山神给震得七零八乱，根本没有规则可言。于是，他与其他的水鬼们只能日复一日地搜寻，像无头苍蝇一样，挪动每一块石头，探入每一处缝隙，希望寻见自由与财富的钥匙，可多数时候，撞见的却是不欢迎他们的湖底住户。
罗南小心翼翼地翻着碎石，他虽已习惯了这种生活，却依然提心吊胆。冰湖水蟒很少出现，鲛人也只存活于长者的言谈之中，可那些暴脾气的雪蟹着实令他头疼不已。它们永远隐藏在巨石的阴影下面，高举着锋利的螯爪，无声无息地等待着入侵者陷入它们的围剿圈。礁水的哥哥礁岩就曾这样丢掉了半根手指……不知礁岩他是不是死在了雪蟹的螯爪之下，那简直比被水蟒吞掉还凄惨，想到这罗南不禁一阵哆嗦。
拐出一块巨石的阴影，罗南便遇见了大胡子乌图，他刚从一个石缝里狼狈爬出。乌图的胡子已经完全走了样，此时正像水草一般散乱地罩在脸上。罗南与他轻轻地撞了撞拳，便继续扎入昏黑的石碓，寻找寒铁的藏身之处。
当罗南第一次返回湖面时，他又见到了不知是第几次上来补气儿的白果。
“刚开始会觉得湖底很可怕，”罗南游到白果的身边，对他说，“等年头久了就没事了，你应该放松点儿，多存些气息。”
见白果没有搭话，他又友好地说道：“你必须要极其缓慢地吐气，对，极其极其缓慢，把自己的心跳降下来。找好节奏，不要慌张，心态好了就会没事，水鬼是不会死在水里的。”
那少年的脸色比平时更加难看，整个人都散发着阴郁的气息。他重重地喘着粗气，僵硬地点了点头。
白果又潜了下去，留下罗南在湖面独自踏水休息。真是个古怪的家伙啊，他又暗暗想起不久前的那个夜晚，当时他在营帐外与这少年不期而遇。他还记得那个黯漠的眼神，他还记得那张惨白的脸……
天空突然落下了大片的雪花，锋利的雪片切割着镜子般的湖面。他猛然回想起了四年前，自己刚刚下水时的场景。那时候的天气就是这样……那时候，属于凯乙的寒铁还没有出现，石叔还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乌图的胡子也跟现在没什么区别。他又回想起了迅捷如鹿的森一，喜欢和鹰雀交谈的尘狸，只知道吃生肉的岭家三兄弟，被蟒蛇夺走了一只脚的炎橹，还有断指的礁岩，那时候，他弟弟礁水也和他一样，刚刚成为水鬼……下一个离开极北的会是谁呢？而下一个死掉的又会是谁呢？他有些悲伤地想。
“你是坎帕卡的原住民？”突然浮出水面的白果吓了罗南一跳。
“呃，算是吧，我是在我母亲的怀抱里来到这里的，那时候邦国才把临近的俘虏都押来这里，说是要替国王干活。”他友好地说。
“没有父亲？”少年冷冰冰地问。
“不，我当然有父亲啊，只是没见过面而已……这很正常嘛。”他不太自在地说。
“你的眼睛很特别。”少年圆睁着乌黑的双眼，紧盯着罗南看个不停，那张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前几天的晚上，你就和我说过这句话了。”罗南开始不想继续和这个少年交谈了，但还是笑着对他说，“你再歇一会儿吧，新手都会不太适应……我要先下去了。”
“你刚才说水鬼不会死在水里，”少年突然又阴冷地问了一句，“是吗？”
“我随口说的而已……但是，水鬼必须要让自己相信，能够杀死自己的东西，绝不会是尊主用来重塑他们的生命源泉。”他说完，便一个猛子扎回到了蓝宝石湖中。
在湛蓝的湖面之下，他本想仰头再望一眼阳光，却发现那少年正低着头，透过湖面紧盯着自己不放。阳光已被沉云遮蔽了，风雪之下，他隐约地从那少年的眼中瞥见了一丝姜黄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