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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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十六、仁慈若镜

    (一)

    银锥有如脱弦之箭,向怜悯胸口疾刺过去。两者距离极短,叫怜悯避不着亦挡不下,实在无法力挽狂澜。

    孟易乾的神智曾出现过短暂空白,只因他无法猜透,这冥火为何不进反止。当他有所反应之时,银锥已离怜悯不足半寸。他心下大骇,只要那姑娘一旦被银锥刺死,那么操控银锥的邓伊彤就会积怨成黑,到得那时,即便是冥火亦唯恐奈之不何!

    这当儿已无暇细想,孟易乾发腿疾奔,在银锥仅刺穿怜悯皮肉之际,一手握住十字架的顶端!可是这十字架乃银钢混锻,孟易乾的手掌瞬间被灼伤,皮肉如火烧般剧痛。不稍半晌,一只手已无半寸完肤,肌肉组织外露!

    怜悯愣了,她万万没有想到今天所发生的事竟与自己一惯认知大相径庭——先是那长发吸血鬼流泪,然后是两只吸血鬼舍生忘死,现在自己又为吸血鬼所救。她根本搞不清状况,只看着孟易乾血肉淋漓的手,心头涌起莫名的感激。这一刻,她更清楚地看见孟易乾的样子——眉头蹙而尾带锋,睫毛抖而眸子凝,鼻息粗且嚼肌紧,双唇抿而牙关闭。那是一副坚定隐忍的面容,仿佛不管十字架给他带来多少伤害,他亦不会放手。

    这时,孟易乾忍痛道:“姑娘……快快离开,我怕我……坚持不住。”怜悯这才回过神来,定眼一看,孟易乾的手几乎血肉尽蚀,指骨已破肉而出,再这样下去,这只手非废了不可。她急忙挪动身体,避过银锥。孟易乾一松手,银锥迸射而去,深深扎入垃圾场的墙壁之中。他回头一看,冥火已成零星碎焰,忽尔半空中竟落下一人。只见他一身牧师打扮,左手持一本红色封套圣经,右手执一串十字架银饰,于半空中大喝:“放下执念,祈求宽恕!”

    喝罢,他一翻手中圣经,将其摁在邓伊彤的天灵盖上!忽见一阵刺眼的白光闪过,孟沈二人不得不忙作回避。那牧师又高声说道:“感受天主的仁慈,祈求天主的怜悯!”在白光之下,邓伊彤眉头渐松,凶色渐退。牧师说:“我感受得到你的愤怒,我知道你的伤痛,也完全明白你出于保护的动机。但那样只会令你万劫不复!速速回头,快快放下行凶之念,赞扬主的圣恩,上帝的救赎只会馈赠懂得自救的人。”

    言间,白光渐息。牧师合上圣经,从地上拾起灵龛,结印将邓伊彤收入龛中。孟易乾见他举手间便散去邓伊彤的怨气,又懂得收灵入龛之法,正感大奇之际,手掌蓦然传来剧痛。举起一看,发现自己的血液竟阻碍着手掌的皮肉再生。他心中大惊,刚叫了句沈思泉,一口鲜血便涌上喉咙!他哇地吐了一大口血,全身血管膨胀欲裂,在他苍白的皮肤衬托之下,犹如全身经络暴露在外,清晰可见。他极为痛苦,倒在地上不停打滚,还隔三差五地吐血,一吐便是满满一口,俨然一座鲜血喷泉。

    沈思泉见状,忙脱下外套覆盖他全身,然后在他耳边细细唱道:“夜渺渺,凄歌轻缭绕。枯发坐等红尘薄,静候岁月复古貎。未了时,孤月攀柳梢……”这正是夜歌族的一首民谣,多用来哄小孩睡觉,只是不知沈思泉为何在此间吟唱。良久,孟易乾全身抽搐,活像得了癫痫,但已不见适才的痛苦状。只听沈思泉唱完最后一段“绝唱夜歌不绝听”,孟易乾便缓缓合上眼睛,在血泊中昏了过去。

    怜悯与那牧师不禁相顾骇然,齐声问:“他是怎么了?”沈思泉叹息道:“血液反噬。他本是个伏魔者,身上流着伏魔家族的血液。可是天降大难,教他全家被昏君抄斩,就他一个逃过大劫。他为了保存家族最后一滴血脉,叫我将他噬变,殊不知家族的血液却与他自身性质产生排斥,故不时会出现这种血反现象,特别是在耗神过度的时候。”

    牧师说道:“你们是夜歌族人,是吧?”沈思泉惊讶无比,“你怎么知道的?”牧师道:“刚才我听他念咒,又听你唱了童谣,这些都在此书中有所记载。”说罢,他从腰间取出一书,递予沈思泉。沈思泉接过一看,竟是一本崭新的《夜歌吟》,不禁更感讶异,问:“你是从哪里得来的?”牧师道:“这是我在波兰找到的。当时这书正藏在一个已故传教士的房间里,我想应该是他来中国传教时意外得到的。”沈思泉道:“怪不得你会懂得收灵入龛之法。那你又是什么人?”

    牧师笑道:“你们夜歌族人最后一脉在晚清。你要是来自那个时代的,估计现在已快两百岁了,那总不能没见过像我这种打扮的人吧?”沈思泉道:“我当然认得你这身装扮。但问题是,你接着要干什么?给我们浇几瓶圣水?还是打开这大门,让我们晒晒太阳?”牧师反问道:“那我干嘛还救你们?”沈思泉道:“那你到底想怎样?你总不能平白无故地救了我们。”牧师道:“那是因为我对你们夜歌族很好奇。”

    这时,孟易乾闷哼一声,缓缓转醒。沈思泉喜道:“老孟,你醒了?”孟易乾感到血气渐缓,皮开肉绽的手掌也逐渐恢复,只听他道:“这种状况要是再出现几次,我命休矣。”沈思泉道:“那你以后可别再激动过头了。”孟易乾望向牧师,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拱手说道:“想必就是这位先生救了我等性命,孟某感激不尽。”

    牧师笑道:“你姓孟?果然没错,夜歌族多为孟姓者。”孟易乾大奇,道:“敢问阁下是?”沈思泉当即为他们介绍一番,后道:“就是这样,他说他对我们夜歌族很好奇。”言罢,将那本崭新的《夜歌吟》交给孟易乾。孟易乾接过一看,果然是自家族人世代相传的咒术之书,而且封装正新,一阵阵乡愁不禁萦绕心头,道:“孟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先生意下如何?”牧师道:“但说无妨。”孟易乾道:“不知先生可否割爱,将此书赠予孟某。”

    牧师闻言,不禁一笑,道:“谈何赠予,只能说是物归原主,完璧归赵。”孟易乾大喜,忙深深一揖,“此等大恩,孟某没齿难忘。”牧师道:“孟先生言重了。”沈思泉此时正觉得怪异,为何这牧师跟孟易乾说话就咬文嚼字,与自己说话却不会?只听孟易乾又道:“先生如此大恩,不知要何物作酬?孟某虽然清贫,但也有些家传贱物,可聊表寸心。”

    牧师道:“在下确实有一事相求,却并非为财帛之物。”孟易乾道:“只要孟某力所能及。”牧师递过邓伊彤的灵龛,“在下先深表歉意,在未经你们允许的情况下,私自研习孟先生家族的族经。”孟易乾道:“那是机缘所致。”牧师点头致谢,又道:“在下见二位对这龛中之灵颇有庇护之意,故斗胆相问,这其中是何因由?”

    孟沈二人面面相觑,想起与黑白无常的约定,故然不敢细说,只谎称:“这是一个可怜的女孩之灵,我等只是想助她轮回,并无特别之处。”牧师道:“两位深夜来到此地——一个载满废物的垃圾场,而且两位身份又非常特殊,再加之身携一个穷凶极恶的小女孩之灵,更与人大打出手,不惜借来天狗食日。难道这些都并无特别之处吗?”

    孟易乾不禁语塞。只听牧师又道:“孟先生可别忘了,在下也曾研习过《夜歌吟》。即便在下资质再愚钝,也未至于学不会一些皮毛。”他顿了顿,“比方说,收灵入龛。又或者说,开鬼眼。”此言一出,孟沈二人不禁暗自心惊。牧师续道:“两位能看见的,在下也能看见。那小女孩之灵是何种等级,想必两位比我更清楚。所以在下百思不得其解,两位这样做到底目的何在?”

    孟易乾见瞒他不住,只好道:“此事关系重大,先生还是不知为好。”牧师笑言:“枉死灵,无三界、无五行、无轮回、罪无罚、功无禄、不上天、不落地,除枉死城外无处可去,留在世间只待天诛地灭。二位为何还要偏袒这种灵魂?”孟易乾沉吟片刻,说:“还请先生海涵,此事我等确实无可奉告。”牧师叹了一口气,“既然先生对在下抱有提防,在下也不便多言。但在下担心,两位要是继续自以为是,那不久的将来……”他转身指向怜悯,“恐怕就会有更多像她那样的人,前来拜访两位。”

    沈思泉闻言,不禁无名火起,“你这算是威胁我们吗?”牧师笑道:“这只是一个忠告。”他举起手中一串项链,上面挂着一个银制坠子,那是一个损毁的耶稣受难像,“你们的行为已经惊动我主。我们教区所有的在供圣像,都在同一天里集体损毁。这是主的警告。如果此事你们处理不好,将会有大难降临。现在,教区所有圣职者都在调查此事,这女人就是其中之一。再加之你们特殊的身份,想必不久的将来,两位将会受到本教区所有圣职者的厚待。”

    沈思泉颤巍巍说道:“你的意思是,所有像这姑娘一样的人,都会冲我们而来?”牧师道:“没错。”孟易乾道:“那不知先生有何建议?”牧师举高手中圣像,“向主坦白。如果你们不是替恶魔行事,主必保佑你们;如果你们一时迷途,受了恶魔的引诱,趁现在诚心忏悔,也为时未晚。”沈思泉不屑一顾,“我们不信你那一套。”牧师道:“只要你们相信那些圣职者有足够能力将你们化为灰烬就可以了。”沈思泉不屑道:“要不是我们手下留情,那姑娘早已不在这世界上了。”

    “是吗?你太小觑我们圣职者了。我就让你们看看神的使者的本事吧。”牧师打开自己的皮包,将里面的物品一件接一件抖出来,“羊脂——普天之下,你们僵尸唯一嗅不出来的东西。只要将其喷撒在物体上,就能覆盖物体的气味,让你们嗅不着。不信,你们可以仔细闻闻,看能不能闻见那女人的气味。”孟沈二人早已觉得奇怪,为何会嗅不到怜悯的气味,现经牧师一说,才恍然大悟。

    牧师见他们惊骇的神情,颇为得意,“这就吓着了?还有更刺激的。圣水,腐蚀你们的躯壳,封闭你们的皮肤感觉,放慢你们的速度;大蒜喷雾,不是用来防狼的,而是用来封锁你们的视线,麻痹你们的咽肌,让你们就算满嘴鲜血,也吞不下去;银铃,掩盖你们的听觉;水银,防止你们自我愈合;银凿,扎哪里你们就烧到哪里;圣经,随时唤来主的神迹,叫你们无所遁形。”

    他把东西铺在地上,笑着说:“看见了吧?这些东西是每一名驱魔教徒的标准装备。那个女人身上也有一套,而且制作工艺比我的要精良得多,特别是她手中那把十字架,杀你们简直就是斩瓜切菜。你们要是不信,可以亲自问她。然后扪心自问,这些东西里,有多少是她仍未使用的,你们就该清楚,她还没跟你们动真格。最后,请想象一下……”他摆出一副骇人的神色,“如果有十个,甚至二十个这样的人前来找你们麻烦,到时你就算念一万遍阿弥陀佛,也无人救得你们。”

    孟易乾道:“那该如何是好?”牧师道:“坦白。向主坦白,向圣职者坦白。”沈思泉道:“老孟,别信他。你要是跟他们的主交待了,你又怎么跟我们的主交待?”牧师道:“我念在你们并非恶人,又无伤人之心,才会给你们坦白的机会。要不然,早就跟那女人联手,将你们诛灭。”孟易乾想了想,就说:“好吧,我告诉你。”沈思泉急了,“老孟,不能说啊。”孟易乾道:“我们并非恶意,没有必要与他们为敌。”当下,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诉之牧师,只是隐瞒了与黑白无常的约定。

    怜悯这才知道他们的意图,说道:“原来如此,请二位原谅我的鲁莽。”孟易乾摆手道:“不知者不罪。”牧师道:“你们很矛盾。既不相信枉死灵可被救赎,却又执意一试。”沈思泉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牧师说:“说得好,这事也算上我吧。”

    (二)

    孟易乾斩钉截铁道:“不行!”牧师道:“为什么?”孟易乾摇着头,“先生乃西洋法师,孟某却是夜歌族人。就信奉而言,你我有着天壤之别,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再者,此事乃天机之密,一旦泄露,先生将永无超生之日,而我等亦会从此灰飞烟灭。”牧师道:“就信奉而言,在下相信只要是行主之善道,宣主之教化,将来必获主的救赎,从来没有永不超生一说,所以孟先生就不用为我操心了。”孟易乾道:“这不就是孟某所说的道不同不相为谋吗?先生与我各奉其道,终谈不到一块去。”牧师说:“但在下也相信你们夜歌族的那一套,你我也算是异曲同工。”

    孟易乾不愿细究信仰之事,说道:“孟某主意已决,此事不必再谈。”牧师道:“你只是担心你自己罢了。”孟易乾微微一怔,“先生何出此言?”牧师说:“如果你坚信自己是在行善,谈何害怕报应?”孟易乾说:“先生年纪尚轻,并不了解天道之律。”牧师道:“我主耶稣为替世人赎罪,甘愿被钉十字架于各各他山上。临终之时,仍祈求神原谅世人的愚昧无知。一个真圣人,他不会惧怕任何劫难,只因他对自己所秉持的善道深信不疑。”

    孟易乾说:“孟某非圣人,孟某所作之事皆出于个人意愿。”牧师道:“但你希望自己是一个圣人,我深深的感受到你的渴望。你本是伏魔者,却最终堕落为魔。你深为自己的身份感到羞耻,所以一直渴望做些什么来弥补这个心灵上的缺憾。或者说,你渴望与其它恶魔有着本质区别,即使这种区别不为世界和你所信奉的神祇所认同,但你仍然希望这种区别的存在,哪怕只是一个自我安慰的藉口。”

    孟易乾目光惊愕,脑海中一片空白,只觉得对方每一字一句,都说到自己的内心深处。只听牧师又道:“你还有更多觉得惭愧的事。你觉得自己没能救族人于危难,便恨自己无能;你杀入乾清宫,本想血洗皇廷,最后却只杀了个阉宦。你深知族人之死,最主要的原因是皇室的腐败,可是你的剑却始终不敢割断帝王的咽喉,那是因为你脑海中各种君臣观念根深蒂固,你超脱不了帝权天授的束缚,你觉得那是逆天而行。多年之后,你却为自己这样的想法感到懊恼,你恨一家百余口,最后竟以一条太监的老命所抵,你恨自己当时懦弱。

    “你成魔之后,竟将积压多年的怨恨发泄在本来罪不致死的灵魂上。你带着极端种族歧视去看待来自不同民族的灵魂,非你族者,全被你清洗干净!那是因为你已不惧罪孽,你开始放纵自己仇恨。但漫长的岁月终将你的仇恨之心淡化,如今每当你回首往事,你都总是刻意回避自己肆意妄为的历史。你一直在自欺欺人,你不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还会增添罪孽,殊不知罪孽已在你灵魂深处生根发芽。或许天地已不再责备你的罪行,但你却陷入深深的自责当中,所以你渴望做一件不可能完成的善事,为求从自责中超脱。”

    孟易乾简直哑口无言,他想不到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一个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没错,这些都是自己心底里的渴望,救赎一个不可能被救赎的枉死灵,也是受到这种渴望的驱使。他曾想过到底是什么触发这股渴望,是自责?是自救?还是初遇邓伊彤时,让他莫名的感动?他想过许多,却依然没有答案,殊不料今天由一个初次见面的人的嘴里,找到了自己一直在寻觅的理由。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先生所言极是。”沈思泉却道:“不是吧老孟?你竟然听这臭小子胡说八道?”牧师笑言:“我是在胡说八道吗?”沈思泉道:“你当然是在胡说八道!你懂我家老孟吗?我们好像才第一次见面,你怎么就摆出一副了如指掌的态度?”牧师道:“那要不,我也发表一下对你的评价?”沈思泉“呵”的讥笑一声,“我正想听听你对我有什么谬论!”

    牧师闭目片刻,徐徐说道:“一个被恐惧蚕食得体无完肤的灵魂,一个在沙场上临阵退缩的逃兵。自从你父亲意外逝世,母亲舍你而去之后,你的一生都活在恐惧的阴影之中。”沈思泉大惊,颤巍巍道:“你……你……”牧师没有理会他,续道:“你害怕你的伯父,你害怕你投身的军队,你害怕你的造就者,更害怕你身边的朋友。你从来不敢直面问题,你这一生人中,选择得最多的就是逃避,就如逃离养育你的伯父,逃离你该面对的战场。世界上第一个给你了家人般温暖的人,就是你的造就者。你对他的感情亦是由恐惧而生,直到你发现他是真心待你,你才放下戒心。你对他的依恋重于你所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已致于你目前仍对杀害他的那个人心存恨意。

    “你每天都会不由自主地想一个问题,一个如何为你的造就者报仇的问题。但你的报仇计划从来不曾付诸实现,这并不是说你没有一套完美的计划,而是你总会有借口让自己半途而废。因为你的仇人,同时也是你唯一可以依赖和信任的人。这些年,你与仇人同行一直使你陷入对造就者的愧疚之中。但你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岁月让你对仇人产生一种如挚友亲人般的信赖。你怯于仇人的伏魔本领,却又甘之若饴。你不停以自欺来告诉自己——如今之所以还屈身事贼,只是图谋复仇大计。可是百多年过去,你却连仇人的指甲亦未削下半分。

    “你曾经锯断屋顶的房梁,好在日照当空的时候将其弄塌,让阳光透进来,将经常栖身于房梁之下的仇人送入黄泉。可是不久之后,你却担心房梁真的倒塌竟将其修补,理由是担心房梁倒塌时,阳光照不到仇人却照上自己。你明知这是自欺欺人的理由,却又麻痹自己,让自己去相信。其实你心底里,压根不愿失去这个朝夕相伴的仇人。

    “你对仇人的情感,就不断在仇恨、友情和亲情中徘徊。有时,你会视之如敌忾,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有时,你却亲之如昆仲,为其两肋插刀亦在所不辞。你的一生充满着各种矛盾,而你大多会选择置若罔闻,只求不用在两难中作出决择。渐渐地,你对任何事物都产生麻木的感觉,直到你遇上那个小女孩的灵魂。

    “小女孩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吸引着你。你之所以会选择趟这趟浑水,是因为你从小女孩身上获得一种被依赖的感觉。这百多年来,你一直在扮演一个依赖者,你也清楚明白,是这种依赖感让你与许多你认为好的事物失之交臂。你内心渴望着别人对你出于完全信任的依赖,说到底你最欠缺的就是信任。得不到别人的信任让你内心极度痛苦,特别是当你的同伴对你存有戒心的时候,所以你极度希望透过某种行动来获得信任,这也是你一直没有实施报仇计划的主要原因之一。”

    沈思泉听着对方的如同读档案般的陈述,一双眼珠差点惊得掉到地上。只听牧师道出他的总结,“你们相处百余年,朝夕只与同一人相对让你们产生难以释怀的寂寞。你们都渴望有新的事物流入你们的生活中,渴望着多姿多彩的社交,但你们却害怕自己的本性伤及他人。所以,由我来参与你们的计划再合适不过,因为我有能力保护自己。”

    沈思泉说道:“我只想知道你为何对我们的过去如此了如指掌?”这时,许久没有说话的怜悯接道:“他能感应万物,哪怕是一块石头。”沈思泉奇道:“你们认识?”牧师道:“这重要吗?”沈思泉道:“难道这不重要吗?她就想杀了我们,你却救了我们,然后你们又是一伙……”牧师打断道:“认识不代表一伙。我跟她并无什么交情。”怜悯闻言,心头不禁忍忍作痛。

    沈思泉岂能相信,“你可别告诉我,你来这里,然后又救了我们,是完全出于巧合。”牧师道:“那又不是巧合。我是感应她的足迹而来到这里的。”沈思泉问:“你为什么要感应她?”牧师说:“因为她感应到你们。”沈思泉说:“我听懂了,那就是说你们事先商量好了。”牧师笑言:“如果我们事先相商好的,你们已经成了一地灰屑。”沈思泉不以为然,说:“谁知道你们在打什么算盘?先是冒出个姑娘与我们大动干戈,然后又冒出个你来救了我们。现在你又说要跟我们参与到一块,天晓得这乱七八糟的事的背后,藏着什么企图。”

    牧师心中有怒,凛然道:“你知道你为什么从来都得不到别人的信任吗?那是因为你从来不相信任何人。你要是觉得我有什么企图,就先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有什么值得我去图谋。论钱财你没有,论权势更是扯谈,你在我眼里,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我一不高兴把这房子掀了,你顷刻就成了连狗都不屑一顾的粪渣。”沈思泉学着电影里某些圣职者的口吻反唇相讥:“我真是愿主宽恕你的臭嘴。”

    见二人争吵不休,孟易乾轻轻拍了拍沈思泉的肩膀,说道:“好了,如此唇枪舌剑也于事无益。”他望向牧师,“不过,请恕孟某直言,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先生为何意欲与我等同行。论大家之信念,先生与我可谓马牛其风;论彼此之身份,更是水火不容。故先生之意,实令孟某倍感困惑。”

    牧师说道:“有两个原因。”孟易乾道:“愿闻其详。”

    “第一……”牧师缓缓言道:“自从我读了《夜歌吟》之后,我感应到你们族群各种神秘莫测的事物,我对你们好奇之极,所以想再深入了解;第二、我同时好奇你们想做的事最后会有什么结果。”

    孟易乾道:“好奇绝非好事,其后果可能极为严重。”怜悯接道:“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孟易乾道:“姑娘此话何解?”怜悯睫毛半垂,“他的一条右腿就是因为对你们夜歌族的好奇而断的。”孟易乾倍感惊讶,“先生竟然为了了解夜歌族而……”

    “错了!”牧师打断道,“我这条腿是因为我相信了某个卑鄙小人而断的。不过已经没有关系了……”听到卑鄙小人四个字,怜悯不禁泪光盈盈。牧师望向孟易乾,“我感应到得,你们想做的这件事光凭你们两个见不得青天白日的吸血鬼是无法完成的,而且会搞得更糟。再者,我能替你们免去圣职者的干扰。说实在的,我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拒绝我。”沈思泉道:“我们凭什么相信你?”牧师讥道:“就凭你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我面前语无伦次。”沈思泉被气得七窍生烟,“是吗?”他咧起嘴,露出两只锋利的僵尸獠牙,“你们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这种把戏你沈爷我一百年前就会卖弄,轮不到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见沈思泉竟有动手的意思,孟易乾连忙喝道:“沈良!君子动口不动手。”沈思泉舔了舔两只僵尸獠牙,道:“我这不正准备动口吗?”牧师冷笑一声,“打仗时怎么不见你有这种勇气?要来便来,我随时奉陪。”沈思泉最恨人家挑他短,当下便摆起架势,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好了!”孟易乾怒喝一声,横在牧师与沈思泉之间,“你们都是有学识之人,怎能如山野莽夫一般,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沈思泉指着牧师,“谁叫这死瘸子先羞辱于我。”牧师道:“那叫辱人者,人恒辱之。”沈思泉道:“你这狗嘴吐不出象牙之辈,到底是谁先在此说三道四,挑拨我和我的朋友?”牧师道:“那是你自愿让我说的,我依事实而言,你只是被我撕破了伪装,恼羞成怒罢了。相反,你这亦敌亦友的同伴,心胸就比你大多了,做人也比你坦荡,好好学习学习吧。”

    孟易乾道:“多说无益。”他转身面向牧师,“我相信你。”

    “老孟!”沈思泉急了,“他就是一个巧言令辞的伪君子,你信他干嘛?”孟易乾没有理会他,继续跟牧师道:“但正如我所说,加入我们风险极大,后果可能不堪设想,先生可要三思。”牧师笑了笑,应道:“在我心中,没有比我主所遭受的劫难更为严重的事。你只需要告诉我,你们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孟易乾说:“我们正打算去寻那小姑娘的母亲。”牧师道:“什么时候?”孟易乾道:“今夜戌时初。”牧师面容轻搐,问:“那到底是几点?”沈思泉讥笑一声,“就是晚上七点,你这不学无术的白痴。”牧师心中暗骂:你个老不死的。嘴上却说:“在哪等?”孟易乾说:“就在此地。”

    牧师点了点头,“那就一言为定。你不会撒谎吧?”孟易乾道:“绝不食言。小姑娘的母亲就在这附近。”牧师道:“好。那今天七点见。”说罢,就转身离去。没走两步,忽然又道:“你们收拾一下这里吧,免得让人发现。”

    只见他一步一瘸地往垃圾场大门走去。怜悯捂住自己的伤口,追了上去,叫停牧师,“仁慈,谢谢你。”牧师转身望向她,说:“谢我什么?”怜悯道:“谢谢你愿意前来。”牧师嘲意甚浓,语气冰冷得仿佛能让人凝固,“你可别误会了,我不是因你而来的,我来这只是为了看热闹,发生这样的事纯属是意料之外。至于你要谢我,倒不如去谢那位孟先生,人家可是救了你一命的。”说罢,推门扬长而去。

    怜悯站在门旁,如坠冰窖。沈思泉望了一眼孟易乾,见他没有打算跟自己说话,就走到怜悯身旁,看着眼有泪光的她,问:“他叫仁慈?”怜悯说:“他是个孤儿,仁慈一名是我们主教帮他取的。”沈思泉冷哼一声,“他那德性如果也能称为仁慈,那我岂不是要称为丑陋?”他轻轻拨过额发,旨在嘲讽仁慈人不如其名之余,还借机赞扬自己英俊潇洒。

    在他自己听来,这番话其幽默水平之高,艺术造诣之深,堪称自己百余年寿命中,难得一语的名言。可是怜悯却不屑一顾,兀自站在那里自顾自思。沈思泉顿感无趣,只好变了话题,说道:“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怜悯应道:“我叫怜悯。”沈思泉一脸苦笑,忆起这姑娘刚才的狠劲,不禁喃喃自言:“我还真他妈没看出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