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长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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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隐居深山(二)

    他们这样走着看着,不时停下来拍拍照,不时在叫不出名字的野花丛旁驻足欣赏。当两人走至荆浩隐居处时,天已近中午,他们的光临使热情的主人很是高兴。主人是祖孙二人,可谓痴情于绘画的民间艺人,陆雯和栗致炟随着主人的指引,浏览这方世外桃源,他们先走进一座两层楼房,大约二十多间房舍,里边都有简单的住宿设施,引导他们浏览的老者说,这些房舍平时大多闲着,只是在一些大学生进山写生作画时才会住满,若是暑假期间,来的人更多,到那时房间就有供不应求的情况。然后他们走至宽敞的画室,又走到小巧的饭堂。最后,他们在荆浩展厅驻足,参观挂在墙壁四周的荆浩作品的临摹画,还有各类美术作品。这些画多是来这里写生的学生留下来的。

    其中有一幅“匡庐图”的临摹作品,画得很有功力。陆雯向栗致炟解释,“匡庐图”是荆浩的代表作,画面全景式构图,正是荆浩的创作风格。画中山峰挺立,秀拔峻峭。她指着图画对栗致炟讲,这画由下往上看,层次井然,一层高过一层,树木、屋舍、河流、石径、撑船的舟子、赶驴的行人,还有山间峰峦、瀑布、亭屋、桥梁、林木,山光岚气,飘然欲动,交相互映,衬托得山峰挺拔而出,耸入高空。她的解释使老者赞叹起来,夸奖陆雯是行家,对荆浩的画这么了解。接着,老者遗憾地说:可惜这幅画现在在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咱们看不到原作,等台湾回归了,我得去看看。陆雯说:现在到台湾已有飞机航班,咱们可以以旅游者的身份飞去参观这画。老人说:我们不行,我们还花费不起啊,姑娘。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陆雯又走近这幅“匡庐图”,细看临摹者的落款,只见在画幅的左下角有功力坚实的仿赵孟行楷书写着“洪峪隐士”,并盖有印章。她对着老者好奇地问:这洪峪隐士在哪里?能告诉我吗。老者笑笑,说既然以隐士自居的人,都是不再涉足尘世的人了,你认识他干啥。陆雯从老者的话中判断,这洪峪隐士一定与面前的他有关,要么,他就是洪峪隐士。正像老者所说,将自己称之为隐士的人,是不想将自己的庐山真面目露出来的,他们与利禄功名已淡泊遥远,心情大多是平静的,境界却是高人一等的。陆雯知道,对一个画家,也只有使灵魂驻扎在这样的境地,才能画出真正的画。她不再难为老人,但是她急于想知道老人的经历,更想知道他怎么想起创建荆浩隐居处的。这时,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名片盒,抽出一张,双手恭敬地递给老者。老者也用双手接过名片,细细地看:“你的知心朋友陆雯,愿能与你真正地沟通交流,更企盼获得你的教诲……”陆雯的名片印有几种,这一种名片,是很少发送的,因为能遇到让她称为知心的朋友,太少。老者看着名片,连声说:“谢谢,谢谢,不敢,不敢……”他指的不敢可能是对名片上最后一句话而言。

    “老师先前一定师从过美术大家吧,要不,这展厅布置得不会这样专业。”陆雯企图诱导老者说出他的身世。

    栗致炟打开他从上路以来拿出来的第一盒中华烟,抽出一支,也是很恭敬地递给老者,还掏出火机,为老者打火点烟。栗致炟虽然吸烟,但很节制,特别是与陆雯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是不忍心让心爱的人被动吸烟的。尽管陆雯并不在乎这些,但是在她的情人心中,情人对情人不仅有一种强烈的爱恋,还有一种自发的爱护。他们都不想叫对方遭遇任何不必要的损伤和牺牲。

    老者深深地吸上两口中华烟,随着喷吐出的缭绕烟雾,淡淡地说:快半个世纪的事了,不提啦!老者如此的淡化往事,却更加引起了陆雯对他的经历的浓厚兴趣,她眨眨漂亮有神的眸子,很是认真又很是兴奋地说,自己正是听说有位令人尊敬的老画家兴建了这荆浩隐居处,而且还是一家三代通力合作、鼎力建成的,所以就不远数百公里专程来这里拜访参观的。她还强调,他们这种慕名来访,是可以与朝圣和拜谒一种精神信仰相齐名的,因为自己就是荆浩大画家的忠实崇拜者。

    栗致炟很是佩服陆雯的机智敏锐,她的既恳切又现实的话语开始打动老者的心灵了。他知道,若打开这样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的心灵之窗,并非简单的事,他就趁势加油点火,为的是叫老者动情。

    “自从一年前得知您老创建荆浩隐居处,这春秋寒暑四季中,陆雯没有哪一天不说要来拜见您老的,也是杂事缠身,这一推就推了一个年头,今天终于如愿以偿,真是幸运、幸运!”

    栗致炟不愧是市长水平,他的话为老者的动情潜移默化地推波助澜。陆雯不失时机地开始进攻,她有点轻松又有点调皮地说:

    “我们想参观一下老师的画室,老师总不会谢绝虔诚的客人吧,哈哈——”她已肯定,老者是位功底不浅的画家。

    “不敢当,不敢当,既然你们这样诚恳,鄙人也就不怕见笑了。走,跟我来。”

    真是山道蜿蜒,曲径通幽,他们走出展厅,绕过画家们起居的二层小楼,沿着青石铺就的小径,穿过一道圆圆的门户,进入又一方方正正的院落,院落的后墙体是倚屏峰的山体,院落的一侧就是老者的画室了,只见那屋门上边写有“隐士居”三个仿赵孟行楷体的字。偌大的画室靠窗子放着长方形的工作台,台上有一长方端砚,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正在用徽州制的“金不换”墨锭在石砚上研磨墨汁。这是很传统的方法,而今人作画写生用墨,都已是现成的瓶装墨汁了。老者让他们坐在茶几一侧的座椅上,向他们介绍,正在画室另一侧的案台书写着什么的男孩是他的孙子,今年二十岁了,磨墨的姑娘是他堂弟的孙女,这里的服务设施还很不到位,几个服务人员都是自家的亲戚。老者说这话时,又补充道,真请外边人来,还真请不来,人家不理解这里是干啥的。再说,在这深山起居,年轻人也难待下去。说话间,他吩咐孙子到前边招呼着,若有客人好接待。又吩咐本家孙女,去烧水沏茶,还特别强调,把那套宜兴茶具洗烫一下,用才买来的明前毛尖茶叶。然后,他坐到作画台子一侧的椅子上,信手取出一盒当地的德府香烟,栗致炟马上将中华烟递过去,两人都燃起来吸着。在陆雯一再追问下,老人方开口叙述他的经历:

    一九五八年,眼看在西北美术学院就要毕业的他,不幸在补充右派名额时成了入选对象,因为美术学院没能完成上边要打右派的数量。二十三岁的学生就做了替补,替补右派分子与右派分子的待遇是一样的。他被遣送原籍,监督劳动改造。一个农民的孩子,终于考上大学,马上要圆画家梦的时候,又回家做了农民。他这样的农民,还不如他的父辈——父亲并不被组织监督,也不需要改造。村里人还算不错,因为大山深处不比城市和县城,这里天高皇帝远,老百姓对啥是右派有点莫名其妙,村官们多是乡里乡亲,老门老户的,都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心想,他就右派也右不到哪里,他就是反社会主义也反不成啥样,所以也没把这事当事。当然,对于右派这是个例外,国家太大了,一个地方与另一个地方就是不一样。他成了农民,干活吃饭,只是回家的第二年年初,他就成婚了,妻子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到了这一年年底,他就有了儿子。儿子长到该上学的时候,不好,“文化大革命”来了。乡村的小学都乱了套,老师们一个个都灰溜溜地躲躲闪闪,他这个当了八年右派的人,又派上了用场,公社找不够合适的牛鬼蛇神,听说有个山村还蜗居着个大学生右派,这个既臭又右的人物,正好填补了这项空白,标标准准的牛鬼蛇神。这一弄,本已算平静的他又不平静了,而且他的儿子也戴上顶“右派崽子”的小帽。一闪十多年过去了,十多年中,儿子却不能像他,去正常地读小学,读中学,因为学校一直在闹革命。当然,儿子不能像他那样去报考大学了。不过,他还是培养儿子有了一技之长——画画。儿子在他的指导下,学会了绘画的基本技法,特别是画人物肖像,他常为远近乡邻画像,也因此交了不少朋友,只是文化程度太低,限制着他只能成为“乡土农民画家”。大概是到一九八○年的时候,为右派分子平反改正的春风才刮到深山老林,画家终于不再戴那顶右派的帽子了,这时候成了正常公民的他已四十有五,他被安排到县文化馆工作,这也算恢复了名誉,学有所用了。他把精力用来培养学生,他也在努力发现具有艺术潜质的苗子。他曾以正规的教育和辅导,使几个山里娃子考进了高不可攀的美术院校。同样,他也呕心沥血地培养着他的孙子,希望他能实现他未圆的画家梦。当孙子就要到上大学的年龄时,艺术院校的情况发生了巨大变化,那座在他心中的神圣殿堂,培养艺术家的摇篮和学府变味了,能踏进艺术院校门槛的学生绝非只是具有艺术天分和培养前途的佼佼者,还有大量缺少艺术细胞、不适合学习艺术、更无发展前途的学生。这些人中不乏纨绔子弟,他们以为艺术就像吹糖人那么简单容易,搞艺术,戴上画家的桂冠,要比攻读文史和理工容易多了。另一种学生则是文化课跟不上趟,要么调皮捣蛋的,要么智商不高的学生,也把目标瞄准艺术院校,他们以为,这行当混碗饭吃容易。如今这状况,再也不像当年他报考美术学院时的样子了,那时候能报和敢报这类院校的考生,确确实实都是学生中美术和音乐的尖子、天才,能考中的学生都是未来的画家和音乐家。也是因为这种本不应当去攻读艺术专业的大量考生加入了这支竞争队伍,使考生变成了一锅大杂烩,使竞争变得激烈残酷又非常混乱,竞争的结果却往往令行家啼笑皆非,令学生痛心悲哀,无论是考中的,还是落榜的。本来就是一块麻包片,却被录取欲要加工成龙袍。这种人并不知道,学校的教育和培养并非万能,特别是艺术领域;本来是株可以长成大树的苗子,却失去园丁的培育和呵护,使之自生自灭。权力左右着公正,金钱买走了公平,不该得到的人得到了,该得到的人得不到了。虽然也不乏真才学生侥幸入围,但它也未能掩盖住这种荒唐的错位和价值的颠倒。也许是老者太偏激了,他一气之下不再让孙子去报考美术学院,叫他跟着自己来这里修炼。现实就是如此滑稽,爷爷学到了本领,却失去了用武之地,致使青春和才华白白流失;儿子根本没有学习本领的机会,那年头年轻人和毛孩子都在闯荡拼杀闹革命哩;孙子终于迎来大好时光,谁知金钱与权力又来践踏艺术,蹂躏圣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