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刀尖上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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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2)

    [第2章  第二章]

    第2节  第二章(2)

    第二章(2)

    绵绵阴雨从天空中籁籁飘落,窗外白亮细密的雨线与淅沥的雨声像一道闪电划亮他的头脑,他心里豁然开朗,灵感犹如清澈的山泉源源不断喷涌而出。他坐在桌边全神贯注地写着字,他想不起自己吃没吃过早餐,完全忘记了饥饿和寒冷。像晴朗的天空一样明亮、清爽的头脑几乎被表达的欲望和叙述的激情占据了。连绵阴雨不仅滋润了他的写作灵感,而且如同黑暗遮蔽地面上一切景物一样,将他的孤僻、沉默和无趣巧妙地掩藏起来,使他枯坐在室内时显得轻松而坦然。

    在这种绝大数人认为最适宜进行麻将、扑克游戏或者饮酒、聚会的天气,只有他与众不同地独自幽居在出租屋里,摊开一本印有横格的笔记本,时而眉头紧锁苦思冥想,时而奋笔疾书,一字一句写起了他觉得非写不可却似乎永远难以公开发表的文字。

    他在阅读托尔斯泰、萨特、左拉、霍桑、卡夫卡、d?h?劳伦斯、亨利?米勒、福克纳、纳博科夫、海明威、贝娄、托马斯?曼、马尔克斯、耶利内克、曹雪芹、蒲松龄、鲁迅、郭沫若、巴金、老舍、沈从文、钱钟书、张爱玲、王蒙、贾平凹这些古今中外文学大师的作品时,总是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写得比他们更精彩,更富于创造性。无论是叙述故事、描摹心理、阐述哲理,还是象征、隐喻、荒诞、幽默、讽刺,他自认为比这些“文学开拓者”们略胜一筹。然而一旦动笔,无论写得多么顺手,他跃跃欲试的头脑中那些天才的构思总是像未经精确加工的粗制滥造的废品,毫无艺术色彩,其直接后果是写来写去写到最后不得不半途而废。

    在他记忆内存中,他根本记不清自己浪费了多少本笔记本,记不清顾美仙和自己因为写作的事发生过多少次争执和吵闹。有家有室的男人们一般都把时间花在想方设法接近领导或者赚钱、教儿育女上面,他却花在百无一用的写作和阅读上。这种另类做法理所当然遭到前妻的抵制。

    然而,他非常怀念那些如流水般悄然逝去的日子。那时候的他雄心勃勃。作为一名洁身自好、谨言慎行的公务员,他除了写作与阅读,没有任何别的嗜好。他总是幻想利用自己长处通过写作一鸣惊人出人头地。就这样他不停地写,又因为不满意不断地撕毁,然后又孜孜不倦地写。令人懊丧的是,他至今迟迟没有写完一本他计划必须在一个时期内写完的书,而幻想以此获得茅盾文学奖或诺贝尔文学奖的计划也随之落空。那时候,尽管他的前妻顾美仙对他沉湎他那庞大的野心勃勃的写作计划深恶痛绝,但是她始终像忠实的卫士一样陪伴在他的身边。顾美仙通常是一边监管着儿子的学习,一边漫不经心不厌其烦有意无意地向丈夫劝谏。除了不遗余力劝说丈夫打消那个华而不实写作计划,她还劝告丈夫在这个“少女讳言贞洁、夫妻讳言忠实”的时代必须忠于婚姻、忠于家庭。像几乎所有对婚姻忠诚无二却又担心丈夫出轨的普通女人一样,顾美仙这个热爱丈夫却喜欢使小性子的女人总是有意无意地提醒丈夫:男人任何时候都必须忠于家庭,要把主要精力放在他所追求的事业上。她还设法用一些活生生的小事例试图说服丈夫,外面的世界既荒诞又邪恶,那些衣着漂亮的女人则像刺猬一样,你距离她越近越是充满危险,因为她是心怀鬼胎贻害无穷的狐狸精,不是希图你的钱财就是希图你的人。那些搞婚外恋、偷情出轨的男人最终都一定会被那些善于打扮、虚荣、有心计、擅长欺骗的女人害得妻离子散、倾家荡产。那些放荡、风骚的女人根本就不在乎把你毁得怎么样。在她们看来,一个女人有权要求那些获得她身体的男人给她金钱、衣服、珠宝首饰、汽车、房屋,甚至性各方面的满足。她们的人生与爱情都不过是一场交易。

    对于工于心计、精明世故的妻子貌似无心的劝诫忠告,韩冬那时却不以为然。他觉得如今这世界的任何企图走于连式个人奋斗的道路注定是无法成功的。如果没有借助人际关系去铺路,通向功名的大门无路可循。学历、能力只不过是掌握权势的人随意处置一个人的借口而已。因此他尽管工作勤勉,凡事自己努力争取,但依然盼望走捷径。

    结婚之前,因为生活贫困担心娶不上老婆,他就特别盼望天上掉下个仙女老婆,如同《天仙配》里卖身为奴的董永,路遇天上下凡的织女;或是《白蛇传》中的书生许仙巧逢由白蛇修炼而成的善良多情的白素贞。参加工作后,他则开始盼望遇上美女成就书生的好事,如同《女驸马》中家遭不幸的李兆廷,依靠聪明博学的民女冯素贞的力量才摆脱那些纠缠不清的困厄。

    可是,作为一名谨慎的丈夫,他不能把这种妻子无法接受的道理和想法明白无误地说给她听,否则除了会激起她对他做人品德的怀疑以外,再就是她没完没了的教导和训斥。他只能假装对她干扰他写作思路的做法十分生气,用力摔了笔,转而翻开一本厚厚的大开本的书阅读起来。那是一本他非常喜爱的翻译小说。这本具有浓厚现代主义色彩的小说缺乏贯穿始终的情节,却有着引人入胜的细节描写。整个小说世界就像挂满浆果的丛林,对它的阅读很快成为一场充满趣味的收获之旅。韩冬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作家或学者,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文学爱好者而已,阅读和写作却成为他闲暇生活的全部内容。他几乎把所有闲暇时光消融于无限的阅读与写作之中。尤其是当他的写作思路受到意外阻碍的时候,阅读便成为他丧失灵感之后唯一的活动。三十多年来,他像图书馆中的老鼠一样啃遍了他所见到的所有藏书。为此,顾美仙毫不吝啬地奉送给了他一个名副其实的外号:“书呆子”。

    对丈夫任何时候都视写作为重的奇怪做法,顾美仙十分反感。她不但没有因为丈夫的生气而让步,反而莫名其妙升起了一股无名火。

    “你就知道写!写这些能当饭吃吗?”她大声喊叫说。

    每个人大概都有好逸恶劳的天性。与丈夫盼望走捷径的想法如出一辙的是,只有初中学历的顾美仙唯一盼望的是丈夫出人头地封妻荫子。作为一个与生俱来的“多余人”,她的生活道路障碍重重,荆棘密布。很长一段时间,她不明白命运为什么会对她如此不公,一个农村女孩所有可能遇到的不幸,她几乎全部遇上了。

    直到成年以后,她才慢慢醒悟,还在出生之前,她便背负了整个家庭的沉重压力。她的悲剧完全是由于她父母的性染色体没有按照父母计划的那样准确融合。那个代表女性的小精灵失去控制抢先到达终点,其意外获胜却换来顾美仙日后作为女人无边无际的被歧视的痛苦。

    沉默寡言却极其精明的韩冬显然十分清楚顾美仙怨天尤人的原因。为了使她从对命运的无边无际的怨恨中摆脱出来,博学多识的韩冬告诉她,古犹太人有一个关于人类始祖的传说,对人类自身起源作了明确的解释:起初,耶和华神用泥土造出了人类始祖亚当和各种飞禽走兽,后来他觉得亚当独居太可怜,就趁亚当沉睡之际,取下他的肋骨制造了夏娃。作为众生之母的女人,因为她是由男人“骨中的骨、肉中的肉”所造,所以在以后漫长的生命长河里,不得不委曲求全,成为男人附庸,并必须遭受男人的辖制和怀胎的苦楚。自幼受无神论思想熏陶的顾美仙,对无所不能的造物主耶和华神嗤之以鼻。尽管如此,故事中关于女人起源的朴素解释还是给她留下了一些印象。她在斥责韩冬心怀叵测别有用心的同时,隐约觉得,女人不管是用什么造成的,他们比男人遭受更多一些的艰辛和痛苦却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实际上,她并不知道,人类自建立父系氏族公社以来,便进入了由男子占支配地位的社会发展形态。从那时起,女人才真正成为男人的附属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