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面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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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知青回城欢送会之二

    thu apr 23 09:00:00 cst 2015

    “告诉你们吧,你们当初来的时候,我是并不理解的哦。我们的社员们,那个时候,在内心深处,并不怎么欢迎你们的到来哦,大家对你们都是心存疑虑的呢。”

    老队长干脆坐了下来,和知青们,和社员们拉起了家常话。

    “你们当初来的时候啊,我就是不理解。但你们是响应国家的号召,我们就不能不接纳你们,不能不表示对你们到来的热烈欢迎。其实啊,算算小账,安置你们啊,不仅要增加开支成本,还增加生产队的管理难度。起初让你们分散住社员家,多担心人啊。不错,国家是给了你们每个人头五百元的安置费,但那得慢慢来啊。我们为你们建知青点,砌房子垒灶台,家家户户有物出物,有劳力出劳力,连茅厕猪圈都帮你们整得有模有样的。你们还记得吧,开始给你们划拨的知青点自留地,都是社员们帮你们栽菜种庄稼的哦。你们那知青点啊,从那一排泥墙草盖房发展到现而今的红砖青瓦大院落,真正的鸟枪换大炮,有你们知青的功劳,也是我们全队社员的功劳哦。”

    “曾记得啊,当初还没有给你们搭好安家窝,大队就要生产队出钱出物出劳力为你们在保卫小学大操场上竖篮球架建篮球场,说是上级统一要求统一布置的,说是要让你们知青有娱乐和锻炼的场所,我就反问大队干部了,要什么篮球场、篮球架的啊,要锻炼到田里去打个早工,锄二行草不就行了嘛。哈哈,哈哈。”

    老队长的话引得全场跟着笑了起来。

    “不说啦,不说啦。今天是欢送你们高高兴兴回城的日子,我们应该祝贺你们从我们农村这所大学毕业了。”

    “我早说过,国家不会要你们在这里扎根一辈子的,你们就像当年的土改工作队,任务完成了就会卷铺盖走人。你们来学做农民,你们学成农民样了,不是就全部要拔寨子回城了吗?国家一声令下,我们还是真诚欢送。你们好了,你们熬出头了,就是苦了我们这些在大场上溜达的孩子们了,他们没有了知青老师,还不知道猴年马月能复上课呢。听说公社卫生院一半护士许多医生都是你们城里知青,你们走了,我们吃药打针也得犯些难了。你们走了,就连我这个老队长都要重新出山了,你们走了,队里以后出个墙报黑板报、刷个标语都不会利索了,你们走了,我们的文艺小分队也就差不多要垮了。我说这些啊,不是说你们不应该走,是说舍不得你们走啊,是说你们已经成为我们农村许多关键岗位上的骨干了,是说你们在我们农村已经无可取代的价值,是说我们农村其实已经离不开你们了。”

    “我们这个大场上的老老少少都已经把你们当家里人了,我们这里的一沟一渠,一草一木,对你们也都有感情了。你们回到无锡,要常常写信给我们,要让我们知道,你们回城后怎样工作,怎样生活。以后有机会,你们最好还能来我们农村看看。最后啊,我们希望你们会像我们想你们一样想着我们这些人。”

    老队长把扩音喇叭搁在长条桌上,埋下头去就不再言语了。

    老队长刘朗奎是刘巧英的远房大伯。连同这次复职,也正好是三落三起。

    “我回城后一定第一个给老队长写信!”

    一个女知青站了起来,她没有走向主席台,也没有去接知青前队长递过来的扩音喇叭。

    “我还记得当年大妈大嫂笑话我们这些城里来的娃,细皮嫩肉的,戴着眼镜、手表,根本就不象个干农活的,但我们都硬是闯过了劳动关。过了这个劳动关,我们曾经自豪无比,到处炫耀自己‘磨两手老茧,炼一颗红心’、‘脸晒黑了,心炼红了,鞋磨破了,路走对了’。”

    刘巧英知道,这个女知青不是大队卫生室赤脚医生,但她学会了针灸技术,也能为社员防病、治病。当初,刘巧英的母亲陆萍芝犯关节炎,就经常找她针过银针。

    这个女知青最怕和其他知青一起去紫云山老街上去收粪肥。有一年冬天,她穿着平时不穿的棉衣服和大棉鞋,用大围巾把脸包的严严实实,跟着男知青们去掏紫云山老街上各个厕所里的粪便,为了好好表现自己,她竟然跳下了厕所。偏偏在她刨粪的时候,上面去厕所解手的人尿了她一身,上来烘干后棉衣上还留下尿的痕迹和一股尿臊味。

    这个女知青叫邢红燕,已经做到县团委副书记,但她听说有厅级知青干部都放弃工作回城了,她也不能不下决心回城发展去。知青前校长魏自生和知青前队长蒯日登拔根回城,与她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刘巧英知道,他们这个生产队里的无锡知青点知青,已经早已不再是要社员们养活的城里人了,他们都与刘巧英的那个苏州下放干部子女吴甜甜不一样了,他们都不再需要继续在父母的余荫之下讨生活,他们都俨然是能够自食其力的农民了。他们也都凭自己曾经的城里人优势加上学到的农村人的吃苦耐劳拼搏奋斗的劲儿,在农村里,比同代农民,都活得更人模人样了。

    他们现在就要离开了,但他们已经把城市文明基因传给了这里的农民们了。农村的真正的移风易俗,不是破四旧立四新形成的,而是靠了知青和下放户的言传身教、潜移默化。比如,农村生产力低,生活贫困,本来没有好的卫生习惯。三角圩是水乡,保卫三队从来不缺水,但社员们一般不刷牙,冬天几乎不洗澡,也很少洗衣服。起初,社员们看到知青天天早上、晚上都刷牙,很是奇怪。社员们还笑话知青的衣服是洗烂的,而不是穿烂的。是知青给社员们讲卫生的好处,告诉社员们衣服上的汗会把衣服渍坏的,穿在身上也不舒服、不卫生。知青们用自己带来的理发推子帮社员们理发,理了发又让社员们去洗头。在知青的影响下,社员们逐步改变了不良的卫生习惯,尤其年轻人,也跟着知青刷牙、勤洗澡、勤洗衣服了。一些年轻人,有时还会跑到知青的房子里,趁知青们不注意,拿起知青的剃须刀来刮胡子。

    邢红燕还在颇为煽情地讲着话,“笃笃笃”的东方红大拖拉机已经开到大场边了。

    主席台上的知青前校长魏自生和知青前队长蒯日登随着老队长刘朗奎一起站了起来。

    老队长刘朗奎扯开了他曾经的大嗓门:

    “锣鼓队把锣鼓敲起来,我们一起送他们上路!”

    “是我们把他们敲锣打鼓迎进来的,我们再敲锣打鼓把他们送回去!”

    大家都跟着知青们涌向东方红大拖拉机去。

    知青和社员们的生死离别开始了。

    刘巧英远远的站在一旁,看着知青们的哭着,笑着,看着社员们笑着,哭着。看着知青与社员拉手、紧抱,看着他们拍照片留影,看着他们互送纪念品。

    “好啦,好啦,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还是上车吧!”

    知青前校长魏自生已经登上了拖拉机,在大声招呼他的战友们了。

    魏自生大概知道,当年无锡汽车站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整装待发的他们胸前戴着大红花,成为那个特定时间特定地点里最光荣的人群,今夜再回到无锡汽车站,绝对不会有无锡人再敲锣打鼓把他们迎回城了。

    消息灵通人士魏自生曾经听说,当年,在北京,国务院宿舍区不过400多户人家,仅1969届初中毕业生去东北兴凯湖兵团农场的就有近50名,再加上奔赴其他地方的老三届,全院中学生至少100人以上和他们一样做了这最光荣的知青。在上海,上山下乡运动开始就带着狂热的革命色彩。许多上海中学生都是写了血书,坚决要求奔赴最艰苦的地方插队落户的的。不到岁数的虚报岁数,不让上车就扒火车,带着上海工人阶级的豪情,要去农村“播撒革命火种”。

    魏自生大概是这群无锡知青里最先冷却了“战天斗地建设新农村”热情的人,他已经对回城有些迫不及待了。

    知青们已经全部登上了东方红大拖拉机。

    “笃笃笃”,大拖拉机向着西天的斜阳开过去了,小孩、大人们都跟着大拖拉机跑出了好远。

    “升炮,祝知青们一路平安!”

    老队长刘朗奎没有追上去,他留下来指挥放鞭炮呢。

    刘巧英没有等她的母亲陆萍芝和妹妹刘巧凤、刘巧兰一起回家。

    刘巧英独自怏怏地往农科队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刘巧英在往农科队回走的路上,却莫名其妙地想到了知青诗人食指写的《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那首诗: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洋翻动;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声雄伟的汽笛长鸣。

    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

    突然一阵剧烈的抖动。

    我双眼吃惊地望着窗外,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

    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

    这时,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

    风筝的线绳就在妈妈手中。

    线绳绷得太紧了,就要扯断了,

    我不得不把头探出车厢的窗棂。

    直到这时,直到这时候,

    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阵阵告别的声浪,

    就要卷走车站;

    北京在我的脚下,

    已经缓缓地移动。

    我再次向北京挥动手臂,

    想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然后对她大声地叫喊:

    永远记着我,妈妈啊,北京!

    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

    管他是谁的手,不能松,

    因为这是我的北京,

    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

    城里人总能抓着城里的什么东西的,城市依然是他们的,永远不会有那真正的最后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