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分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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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坠醒

    fri apr 10 17:51:33 cst 2015

    受伤后,白桃被送回国,住进她再熟悉不过的五岳市精神病院,只不过,这一次是作为病人。白桃主要的伤势在头部,左侧颞骨鼓部、岩部几处骨裂,还有皮外伤,缝了十几针。但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这次撞击造成白桃颅底出血,并伤到了大脑颞叶,出现紧张型分裂样精神障碍症状。

    为此,市精神病院专门为白桃组织了一次大规模会诊,全院所有中级以上职称的医生悉数到场,很多业已退休的老同志也都来了。

    会诊在一个雨夜进行由曾抗美主持:“她现在吃的什么药?”

    “舒必利,先注射了一段时间,现在改成口服,结合静脉滴注,”为防止意外,景越安排自己的爱徒、白桃曾经的同学范兆光担任她的主管医生,且一切治疗在实施前都要先给自己过目。

    “效果怎么样?”

    范兆光摇摇头:“不大明显,舒必利透过血脑屏障较困难,本身起效就比较慢。且它是一种作用于边缘da系统的选择性阻断剂,而白桃的病情是以2型症状为主,没有明显的多巴胺亢进反应,对阻断剂反应较差。”

    景越叹口气:“慢慢来吧,注意她的躯体营养状况,尤其是水和电解质平衡。”

    “我知道,”虽然一直对白桃的治疗很细心,但范兆光还是认真地将景越的叮嘱记在笔记本上。

    “小景…… ”角落里,一位始终没有说话的老者突然开了腔,此人姓宋,是院里唯一一个有资格称景越为“小景”的人。早在市精神病院还是五岳市人民医院精神科的时代,他就在这里工作,早已退休多年,是景越为了白桃的会诊专门请回来的。

    “宋老,您说,”景越很恭敬地向前欠了欠身子,其他人,甚至包括曾抗美在内,也不由自主地向这位老前辈投去注目礼。

    “你还记得二十年前那个叫冯磊的大学生么?”

    曾抗美和几个资历较老的医生迅速在记忆中搜索着这个名字,只是觉得有些耳熟,却想不真着。

    景越点点头:“记得,因为失恋,受了很大刺激,也是紧张性精神分裂症,后来做了额叶白质切除手术…… ”

    上世纪30年代,耶鲁大学的一项研究证明,切除灵长类动物的额叶白质,可以明显减轻紧张等精神障碍症状。很快,精神外科医师freeman、warts和moniz将此手术推广并标准化,该术后来遂被称作“freeman和warts标准白质切除术”,moniz则在1949年获得诺贝尔医学奖。后来,随着精神类药物的大量问世,外科手术治疗精神疾病的尝试渐渐退居二线,直至70年代立体定向外科的建立,才在一定范围内得以复苏。

    二十多年以前,五岳市精神病院曾有意引入相关技术。恰逢收治了那个名叫冯磊的大学生,有医生提出他的症状似乎比较符合“freeman和warts标准白质切除术”的条件,那时五岳还没有这方面条件,冯磊被送往省城,在省军区总医院实施了该术,算作一种探索和实验……

    “后来怎么样了,手术有效么?”宋老和景越的对话引起在座一位年轻医生的兴趣。

    “应该算是有效吧,术后主要靶症状基本都消失了。但做完手术后,那个冯磊像是换了一个人,特别温顺,特别听话,别人说什么他都相信、而且不折不扣地照办,显得怪怪的。”

    “那再后来呢,这个人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跟进追踪。”

    “没法追踪了,”景越阴沉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苦笑:“这小子后来跑了。”

    “跑了?”

    “术后一个月,我们把他带回五岳做康复治疗,一次户外活动时,护士没看住,这家伙翻栏杆跑了,一直杳无音信,亲戚、朋友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曾抗美也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对对,我想起来了,咱们院里还差点儿为这件事吃上官司。”

    宋老不紧不慢地待大家的讨论告一段落,继续刚才的话题:“我的意思是,如果药物治疗无效,咱们是不是可以考虑给白桃尝试一下外科手术?”

    “这倒也是个思路……”景越低头沉思。

    一直没有说话的邓开打断景越:“这恐怕不行吧,据我所知,如今精神外科手术在国内已经被禁止了…… ”

    邓开没有说错,由于相关手术出现了一定数量的失败案例,且造成比较大的负面影响,《精神卫生法》第四十二条规定:“禁止对精神障碍患者实施以治疗精神障碍为目的的外科手术”……

    “没关系,”景越很果断地:“实在不行,我想办法送她去国外做手术。我在斯德哥尔摩有个老朋友,就是搞这方面研究的,那里的精神外科手术很有名,和伦敦、波士顿并称世界三大精神外科中心。”

    正说着,一个护士突然闯进来:“不好了…… ”

    曾抗美坐在转椅上半转身:“出什么事了?”

    “白桃,白桃…… ”

    景越原本在低头想着什么,听到白桃的名字,他猛然抬头:“她怎么了?”

    “她跑到五层楼顶上去了。”

    “楼顶?”景越全身一震:“你们怎么搞的?刚才查房时不是还好好的么?”

    “我,我也不清楚…… ”护士支吾着:“按说楼梯门应该是锁着的啊…… ”他看了邓开一眼,两人的目光短暂相碰,有些暧昧。

    景越迅速站起身来,由于动作太急,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被旁边一位医生扶住。景越推开他,瞪了那个护士一眼,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来到楼顶平台,只见白桃正站在围栏外,沿窄窄的矮墙边缘不紧不慢地踽踽独行,昂着头,伸展双臂,迎接着漫天飞雨,还是那样优雅,还是那样高傲,仿佛这里就是她的t台天桥。

    “白…… ”邓开第一个上前。

    景越立即将他拉住,狠狠掐了一把:“小声点儿,这儿没你的事儿。”

    邓开只好悻悻退后。

    “桃,桃…… ”景越用旧时的称呼轻声呼唤着:“来,看着我…… ”

    白桃转过头,朝这边望过来,虽有些憔悴,但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雨丝缠在宽大的病号服上,反而将她衬得更加玲珑挺拔。

    景越小步往前挪:“看着我,桃,认识我么,我是谁…… ”

    自从患病后,白桃就一直没再开口说话,无论见到谁,都只是抿着嘴、眨着眼、歪着头端详,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识。

    “对,是我,别怕,是我…… ”

    白桃明亮的眼眸中似乎传出了一种亲切的光芒,她缓缓地张开略带寒意的雨夜中更显轻薄的双唇,仿佛是要说什么。

    景越一边同白桃徐徐说着话,一边翻过围栏:“来,看着我,桃,别怕,”他一把将白桃拥入怀里……

    将白桃交给赶过来的范兆光及几名护士,景越站在原地,百感交集,脸上阑干纵横,有雨水,但更多的是泪水。

    范兆光给白桃披上一件外衣,陪着她慢慢往回走,依然惦记着仍站在围栏外的景越:“您也快过来吧,那里危险。”

    景越微微点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悬崖,不觉双腿一抖……

    很多人都有过这种体验:睡梦中,或者半梦半醒之间,恍惚见到自己从高处不慎失足落下,与之相伴随,身体的某个部位会猛然抽搐一下,与此同时,人也从梦中惊醒。每当家里的孩子遇到这种情形,大人通常会告知,这是在长个子,就像田里的禾苗一样,拔节时,会咔咔作响。

    这种解释其实是以讹传讹,梦中坠落,伴随有身体抽搐,和长个没有关系,而是一种锥体外系反应。

    经常上网的人都知道,连通网络后,即使不进行任何主动操作,还是会有零星的上传下载量发生。这是因为,每过一段时间,上网终端会自动向网络服务提供商发出信号,借以确认连接的通畅。锥体外系神经系统也是一样,中枢会定时与人体各个部位的肌肉群联络,确认对方始终处于待命状态。入睡时,肌肉群较快进入休眠状态,此时,中枢神经的兴奋水平还较高,锥体外系反复向肌肉群发出确认联络信号,却迟迟接收不到回音,导致中枢误读,以为躯体正处于失控或危险状态。于是,锥体外系向肌肉群发出警报信号,强行将其唤醒,这便是睡梦中身体某部位没来由突然抽搐的原因。

    至于为什么在抽搐的同时梦见从高处坠落,这也不难解释。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说过:“梦是愿望的达成”,是为“维持精神平衡”而存在的。锥体外系在唤醒肌肉群的同时,也会通过意识给予人惊醒的刺激,而突然从高处坠落,是迅速唤醒人体意识最有效的手段,电影《盗梦空间》、《香草天空》中,主人公都是通过睡梦中的坠落被唤醒,想来不是偶然……

    自从白桃出事,景越夜间便总是睡不安稳,常常从梦中惊醒,有时也会伴随着坠落感。他原本是不恐高的,年轻时插队那会儿,为了多挣工分,还爬过几十米高的铁塔。可如今,面对住院楼并不算太高的五层落差,景越却陡然间被一种强烈的恐惧所笼罩……

    大脑指挥人体作出运动反应时,通常是以视野中物体的相对位置为参照系的,神经学家将这个反馈控制系统称作“视觉流场”,失去了“视觉流场”的支持,大部分都会感觉天旋地转,寸步难行。恐高症的原理也与此类似,从高处向下看,一切都变得渺小,“青槐夹驰道,宫馆何玲珑”,参照系统被打乱,平衡感崩溃,眩晕感出现。此外,由于透视原理的存在,所见事物沿水平方向由近及远一般都是由大变小的,久之,人脑形成了一种定式,将视野出现透视现象的方向当作前进方向。但当人站在高处时,这种定式被打破,水平方向的透视弱化甚至消失,垂直方向的透视却得到加强。正因如此,恐高症者大都有这种体验,身处高处,明明不敢向下看,却还不由自主地要向下看,且总感觉地心存在一种强大的吸引力,要拉扯着自己,将自己吸入无尽的深渊中……

    “您没事吧?”走到楼梯口的范兆光转回头,关切地看着神色异常的景越:“要不要我帮忙?”

    景越摇摇头,强迫自己不要往身后看,扶住围栏,准备翻过去。可不知怎么,四肢突然都不再听使唤了,脚下一滑,直坠下去。

    “景老师…… ”范兆光见景越身子陡然向下一矮,心知不好,猛跑几步,可迎接他的却只有人体与地面惨烈撞击的闷响,以及白桃患病后的第一声、也是唯一一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