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赦
字体: 16 + -

第141章 善诱

    床沿上,小狐狸毛茸茸长尾巴轻轻摇晃,幽冷双瞳之中不见分毫涟漪波澜,让人瞧不出它心中究竟有何想法。而被那双幽冷眼瞳盯住的貌美妇人,则是有些诚惶诚恐,先是见到这忽然出现,却身上并无分毫气机,只是凡兽的狐狸忽然口吐人言,已经被吓得目瞪口呆,又忽然听说需要自己帮忙,就立时变得手足无措。

    席秋阳与老道人和罗元明一同回头看去。

    被多双眼睛盯住的貌美妇人,不敢再继续躲在门外边只露出半个脑袋,毕竟这种做法多多少少有些不太合适,便只得露出全部身形。可卧房里的这些人,除却那只看不出深浅的白狐狸之外,剩下的那些人,在貌美妇人看来就全部都是顶了天的仙人大老爷,被如此盯住,就多多少少有些拘谨难堪,双手下意识捂在胸口,两肩紧缩,挤得胸前饱满立耸耸,颤巍巍。可在眼下而言,就算是老道人也没有心情再去贪恋那颤巍巍的美好光景,最先回过神来,重新看向蹲坐在床沿上的小狐狸,皱眉言道

    “你有什么法子就只管说出来便是,能不能行,成与不成,先让我等听一听,倘若真有希望的话”

    早年间曾经随同云温书一起,游历过人间无数山川大河与古墓恶土的老道人,见多识广,已经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后面的话也就没有直接说出口来。

    这场格外出乎意料的阴雨之中,隐藏着的惨淡恶气,绝非寻常,与那古代妖城之中,用锁链拴住脖颈,悬挂在石柱顶端的尸体身上携带的恶气如出一辙。而究其根源,老道人甚至还觉得与那风响谷深处的石雕所散发出的恶气略有相仿,便对于恶气之凶险,心中有数,更知晓如今就连席秋阳也束手无策的情况下,如果小狐狸的法子真有希望,就必然需要为此付出一定的代价。

    而这所谓的代价究竟又是什么

    老道人闭口不言,只是盯着小狐狸。

    目光短暂交汇之后,小狐狸就知道老道人已经猜出了什么,晃一晃没有丝毫杂色的毛茸茸尾巴之后,将其盘在身体另一侧,缓缓开口道

    “河婆乃是鬼物之一,不惧恶气入体。可以架桥引流。”

    说完之后,小狐狸便眼帘低垂,将眼眸之中隐藏不住的异色遮掩下来,过了许久才终于抬起眼帘,深深看了依然昏死不醒的云泽一眼,又不声不响长长叹了一口气,才终于怀揣着格外复杂的心情,挪步到床铺角落的地方,继续趴窝下来。

    尽管说得十分简单,可无论老道人也或席秋阳,却都能明白小狐狸这所谓的法子是什么。而一旦再要说得更加直白一些,便就是将那身为河婆鬼物的貌美妇人作为容器,用以在妇人与顾绯衣之间架起桥梁,将后者体内的惨淡恶气引入妇人体内。毕竟鬼物本就与阴气恶气并不冲突,甚至是在某些方面而言,还可以说做同出一源,便哪怕作为容器用以撑在阴气恶气,也对貌美妇人而言,无伤大雅。

    可问题就在于,顾绯衣体内的恶气已经十分浓重。

    倘若真要将这如今方才只有六品修为的貌美妇人作为容器,甚至不消尝试,席秋阳与老道人都能想得到断然会出现容器容量太小,无法承载顾绯衣体内全部恶气的情况。且不说顾绯衣体内的恶气是否能够顺顺利利全部引流出来,可即便不曾全部引出,貌美妇人也承受不住,必然会被活活撑死。

    至于最终的结果,最好的情况就是貌美妇人烟消云散,却也已经将顾绯衣体内的恶气全部引出。

    而最坏的情况,则是貌美妇人同样烟消云散,可顾绯衣体内却依然残留着大量恶气,虽然较之引流之前会更少一些,但身为河婆的貌美妇人毕竟修为有限,容量太小,就未必能对顾绯衣如今的状况有所缓解。

    屋外,阴雨霏霏,铅云厚重,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

    更何况阴鬼邪祟也并非只是想要就能随随便便找得到,尤其引流开始之时,如果阴鬼邪祟不肯配合,就会变得很难成功。并且天底下绝大多数的阴鬼邪祟之流,都是因怨气太重,死后拒绝阴间气机的接引,从而留在了阳世人间成为阴鬼邪祟,便无论生前究竟如何,死后都会变得戾气难平,并且性情乖张,容易偏激,就在很多情况下,哪怕是选择玉石俱焚也或自我了结,都不会让他人称心如意。

    而如这位站在卧房门口格外拘谨的貌美妇人这般的阴鬼邪祟,则是极为少见。

    可越是如此,就越是令人迟疑。

    毕竟貌美妇人之所以会在身死之后变成一介河婆,就是因为西边那座山脉地下隐藏的一条小龙脉,虽然只是更西方那条大龙脉的旁枝末节,却也已经在这貌美妇人身死之后化身河婆时,与其气机相连,实现了一脉共存的情况,甚至已经牵扯到了更西边那座早已有了归属的大龙脉。也便是说,其实貌美妇人的修行天赋绝不会很差,百年修行也不该只有七品修为,甚至就连突破六品,也是仰仗那股森寒阴气的突然出现才终于能成。

    只因貌美妇人实在见识短浅,既不懂修行之法,也不明修行之理,只能依靠着化身阴鬼邪祟之后的本能,艰难摄取潜藏于地下深处的龙脉之气缓慢修行。可越是如此,貌美妇人与那龙脉之间的气机关联就越深,也就导致貌美妇人与更西边那座大龙脉一脉共存的关系更加稳固,而一旦害其身死,其中因果,就不可谓不大。

    先前那位坐镇火氏妖城的拄拐老妪,本就杀性极重,又恰逢无辜遭难,更身负重伤导致怒气勃发,却偏偏口口声声说是念在貌美妇人有些功劳,便留其一命。

    而那老妪之所以会有这般反常行为,便是看穿了貌美妇人的来历与其身负因果之重,方才会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出来。毕竟那座大龙脉牵扯深广,绝非寻常龙脉可比,就哪怕老妪乃是可以坐镇于妖城之中,震慑十方强敌的一代大妖,也万万不敢随意沾染。

    这同时也是小狐狸先前犹豫不决的部分原因所在,更是老道人与席秋阳在闻言之后,始终保持沉默的原因所在。

    老道人神情复杂。

    他扭头看了看摊在板凳上,依然需要罗元明伸手扶住才不会摔倒下去的云泽,又看了看躺在床铺上可谓命悬一线的顾绯衣,最终看向同样沉默不言的席秋阳,犹豫良久,才终于摇头苦笑一声。

    “还是我去说吧。”

    顿了顿,老道人伸手使劲揉了揉皱纹满布的老脸,咧嘴一笑,束音成线传入席秋阳与罗元明耳中。

    “毕竟早就已经声名狼藉了,也就不怎么在乎是不是要再做一回遭人唾骂的恶棍混蛋。但无论过程如何,你们都千万不要多说,也不要多做,就只当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最好也不要留在屋里,都去外面安安静静地等着。毕竟老道我是第一次做这事儿,你们留在屋里,说不得就会让我走神出错,到时候,咱们可没法儿跟云小子交代。”

    闻言之后,罗元明有些不情不愿,却还是点了点头。

    席秋阳眼眸之中神光内敛,不曾多说,更不曾拆穿,同样点头。

    而老道人则是在说完之后,就忍不住苦笑着看向小狐狸,单独束音成线开口道

    “这场因果,得是你我二人分担了。”

    顿了顿,老道人又补充一句道

    “我只尽可能多些作为,也就多分担一些因果,但最终结果究竟如何”

    老道人整张脸都微微皱起,轻轻摇头。

    小狐狸安安静静趴下头颅,不置可否。

    因果之事,太过玄奇,是自从有了这种说法之后,就一直与异象一般,有关其中本源的解读各种各样,却从来没有任何一种能够做到让天下所有生灵都信服。

    而也正是因此,一旦那貌美妇人身死魂消,所产生的因果又会如何分配在两人身上,就谁都说不准。

    因果少的,可能就只是削减福源,也或是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接连走霉运,事事不顺心。可一旦因果重了,且不说能不能够活得下来,甚至就连能否好死,否未必可言。

    老道人脸皮皱巴巴的,眼神复杂看向昏死不知的云泽。

    “老道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啊”

    心中暗叹一声之后,老道人便挥手将不明真相的罗元明率先赶了出去,席秋阳与小狐狸也紧随其后,更将昏死不醒的云泽也带了出去,继而便让那有些惶恐不安的貌美妇人进入卧房,又关上了房门。

    老道人随手布下一道灵纹阵法,避免房中声响与气机外泄,被前堂的两人一狐察觉到,尤其是为了不被罗元明察觉。做完这些之后,老道人才终于神色肃重看向那位身负天大因果的貌美妇人。

    而后者此时则是一手挡在胸前,一手攥紧了衣领,实在有些惴惴难安。

    自己的相貌身段究竟如何,妇人并非不知,毕竟生前还在当时只是破败村落的木河镇中生活过的妇人,就经常遭到一些下流痞子的污言秽语骚扰,哪怕后来已经身为人妇,并且已经生下一子,也依然没有肃静过,经常会为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感到苦恼。而在身死之后,妇人的样貌身段也没有什么太多变化,甚至肤色要比以前更加白嫩许多,尽管少了一些血色,可偶尔对着河面水镜自照的时候,哪怕妇人自己,也会觉得自己要比生前时候更加好看。

    尤其喜爱自己平白长出足有三丈长的鸦青色长发。

    妇人甚至还曾想过,哪怕是生前时候就拥有这般长发,也断然不会舍得将其剪了换钱买些桃花糕来吃。

    哪有女子不爱美?

    可越是生得样貌好看,身段诱人,就越是容易招惹麻烦灾祸,貌美妇人早在生前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只是那个时候,会贪图美色就来招惹她的,还只是一些下流痞子罢了,有贼心没贼胆,按照那些说话时嘴上没有把门的泼辣妇人的话来讲,就是老娘脱光了站在那里,都没本事上。

    可如今却变成一位一身阳气生机如同滚滚大日的糟老头,而且还绝对是个有贼胆的。

    貌美妇人神色一苦,眼眶里就又开始出现了泪花。

    老道人自然看穿了貌美妇人的心中所想,脸膛黝黑,没好气地冷哼一声,将那貌美妇人吓得立刻一个哆嗦,方才到了嘴边的呜咽声,也立刻重新咽了下去,只能扑簌簌地掉眼泪,却不敢哭出声来。

    老道人有些无可奈何,将先前坐在云泽屁股底下的板凳拿了过来,自己坐下,缓缓开口道

    “别胡思乱想了,老道我虽然有些为老不尊,但也不是那种喜欢强人所难的下流胚子,将你留在这里,只是有件事要与你商量商量。”

    顿了顿,老道人见到貌美妇人有些不信,只得故作无奈,避重就轻道

    “先前那只白狐狸口中所言,你可还记得?河婆乃是鬼物之一,不惧恶气入体。可以架桥引流。老道我与你实话说了,这场阴雨的雨水之中,裹挟暗藏着许多惨淡恶气,十分害人,于你这般阴鬼邪祟而言,乃是一场天大的造化,可对于活人而言,却是一场要了命的灾祸。床上这姑娘,便是因为淋了太多,也淋了太久的雨水,才会导致恶气入体,变成现在这幅模样。老道我要与你商量的事,便是想要借你一用,将她体内的恶气接引到你的体内,毕竟无论恶气如何凶煞害人,都于你而言无关紧要,但于她而言,却”

    老道人言罢,摇头重重一叹。

    而在闻言之后,貌美妇人才终于止住了落个不停的眼泪,小心翼翼扭脸望向躺在床上的年轻女子。

    确是一副惨淡光景。

    老道人收回望向貌美妇人的目光,淡淡开口道

    “你若不信,可以将手掌抵在她肚脐下方三寸左右的位置上,我来助你亲眼瞧一瞧,她如今真正的模样究竟如何。”

    “不,不必了”

    貌美妇人连忙摇头,然后小心翼翼看向老道人,开口问道

    “敢问仙长,您老口中所说的恶气,当真,于我无害?”

    “你先前淋了那么久的雨水,可曾不适?”

    老道人瞥了一眼貌美妇人,继续故作姿态,循循善诱。

    “开始接引这位姑娘体内恶气之前,老道我会先行削去你的一身修为,以便可以让你接纳更多恶气。你也尽管放心便是,削去的修为,会像之前淋雨的时候一样,因为恶气被接引入体,逐渐恢复。但在此之前,老道我须得传你一篇灵决古经,你先仔仔细细看过一遍,有不懂的地方就要问,直至完全知晓应当如何修行,又该如何运转体内阴气恶气之后,老道我再削去你一身修为,开始为床上这位姑娘引出恶气。”

    “灵决,古经?”

    貌美妇人美眸圆睁,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可老道人却已经由自气府之中取了一卷书简出来,直接丢到了貌美妇人怀里,被妇人匆忙接住,鼓囊囊的胸脯又是一阵颤颤巍巍。

    老道人无心其他,眼帘低垂,低声问道

    “可否,愿意帮忙?”

    “愿意,愿意!”

    貌美妇人眼眸明亮,连连点头,只是之后又多多少少有些不敢置信,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那,这个”

    “看吧。记着,有不懂的地方就要大胆来问,毕竟如你这般的阴鬼邪祟,修行路数与常人无异,老道我也能指点指点你的修行,算是算是,给你的回报。”

    老道人说完之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而貌美妇人则是又哭又笑激动得语无伦次,连连道谢,不等脸上的眼泪抹干净,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书简。

    身负龙脉龙气的貌美妇人,无论悟性也或天赋,都绝非寻常可比,甚至还要远在许多早已名声大噪的麟子麟女之上,只在偶尔一问一答的短短半个时辰之后,貌美妇人就对于这篇老道人得来不易的灵决古经,已经理解得十分通透,甚至还接连突破了两个境界,迈入四品之中。

    百年修行,尽管收效甚微,并且修行方式就连野路子都算不上,但貌美妇人的修行之法,却是一直都在摄取龙脉之中蕴藏的龙气,就导致根基格外稳固。

    会接连突破两个境界,虽然有些出乎意料,却也是在情理之中。

    不曾见过什么世面的貌美妇人,神采奕奕,毕恭毕敬将已经丢失了全部灵气的书简双手奉回。

    老道人有些无言,却也依然收了回来,跟着便就让貌美妇人在面前站定,而其掌心之中则是吞吐着玉质灵光朦胧,抬手就直接拍在貌美妇人的眉心所在,同时卷起一阵狂风在卧房中激荡回旋,呼嚎猎猎,声响慑人。

    妇人脸色当即变得一片惨白,身形摇摇欲坠,修为境界也猛然跌落下来,却偏偏又在跌至六品境界时,就忽然像是湍急河流中的一块顽石一般,任凭老道人拍出玉质灵光将她全身上下都染成一片通透模样,修为境界也仍是岿然不动。

    老道人有些措手不及,惊愕了半晌之后才终于回神,又接连出手数次,却也依然如此。

    貌美妇人更加摇摇欲坠,脸色也已经白得吓人。

    “仙仙长?”

    “大意了。”

    老道人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着实有些无可奈何。

    “你这一身六品修为,是先前淋雨得来,与床铺上那位姑娘体内的恶气一般。她体内的恶气,老道我无可奈何,又怎么可能斩得动你这六品修为”

    顿了顿,老道人心神一定,面上神色也变得肃重起来。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暂且这样了。却你须得谨记,稍后引流这位姑娘体内恶气到你体内时,定要按照经文之中记载,引导恶气流转,才能于你而言更加稳妥一些,也可免得你在短短一时半刻就被恶气撑住,无法继续容纳。”

    闻言之后,已经摇摇欲坠的貌美妇人不敢拒绝,只能点头答应下来,然后按照老道人所言,将手掌贴在那位姑娘脐下三寸之处的气府所在。

    老道人眼帘低垂,又回头看了眼卧房木门的方向,神情复杂。

    直到许久之后,老道人才终于回过头来,眼眶已经隐隐泛红,却又很好的地掩饰了过去,旋即深深提起一口气来,伸出手掌,掌心之下玉质灵光勾勒出一道又一道回转不休的白虹,缓缓按在了貌美妇人的手掌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