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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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奇案

    sun jan 25 23:10:48 cst 2015

    第一章 奇案

    李景这个人有点腼腆,青涩中透着秀气。见人未语先笑,笑起来左侧脸颊的还有一个浅浅的酒窝,看起来挺阳光的。

    但这一次李景是笑不出来了。

    凌晨三点,南方厦海市公安局冷清清的审讯室里,中间放着一张斑斑锈迹的铁椅。李景坐在那里局促不安,之所以局促不安,因为他所接受的教育和人生阅历都无法提供作为嫌疑人怎样应对警察的信息。他脑子里,也压根儿没想过会有此一日。

    李景用那警惕的眼神望着对面的两个刑警——年青那个才二十出头,正是今天在火车站将自己“抓获”的那个人。另一人约摸三十多岁,神色透着一股威严。年轻那个肩章上是两条曲杠,年长的那个肩章上有几颗星。李景搞不懂这些区别。

    双方都在打量着,似是对弈之前的互相观察。刑警的眼神都是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锐利且带着点霸气。这是一种职业气质。相比之下李景的神情就复杂得多了。他强压着被人陷害的愤恼,还得平衡从名牌大学的优异生沦为嫌疑人的心理落差,而且,在陌生环境之下,又得盘算着怎样对付两个陌生人,或者说,怎样才能让这两警察相信自己。他看了一看刑警警服上曾经让他产生安全感的警徽,而此刻,在这个标志之下,他对自己的安全担心起来。

    李景的复杂表情当然没有逃过刑警的法眼,这是习以为常的事,嫌疑人在这个时候都在算计着怎样应付警方的询问。

    年长的刑警打开面前的一沓文件,意味着对弈开始。

    “姓名?”

    “警察先生,我先说一下,我只是应聘一份暑期工,真是不清楚……”

    “问你什么就答什么,罗什么嗦。”年青的刑警咆哮了一句。

    李景深吸了一口气,撇了一撇嘴。

    “姓名?”年长的刑警继续问。

    “李景。”

    “年龄?”

    “19岁。”

    “户籍地址?”

    “厦海市人民西路。”

    “我操,人民西路你一人住啊。”年青刑警总是不失时机地吼一句。

    “嗯……人民西路上192号。”一股火升到喉咙了,李景咽了咽唾沫,把那火也咽下去了。

    “身高?”

    “173。”

    “体重?”

    “60公斤。”

    “血型?”

    “b型。”

    “学校?”

    “南厦商业大学。”

    ……例行问完一些基本资料,年长的刑警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便重新打量起犯罪嫌疑人来。对面的小青年约摸十八、九岁,身子略显单薄,似乎还没有如他所说的体重六十公斤,衣着中规中矩,干干净净,白衬衣和灰色西裤穿在他身上显得特别有味道,无染发,无纹身,无耳环之类的怪相,而且眼神清澈,地地道道的学生模样,不禁心生疑窦。

    “抽烟吗?”年长的刑警摆弄一下桌面上的香烟。在他所接触的男性嫌疑人里面,十之**都会抽烟,甚至一些嫌疑人烟瘾来了,为了一根烟,问一句就能答上十句。

    “不抽。”李景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呵呵,不抽烟好啊。”

    年长的刑警语气稍微和蔼了一点,便问起小青年的一些家庭情况,诸如父母的工作、大学的生活、有没有女朋友等等看似不着边际的问话。这种问讯其实是一种审讯技巧,目的是让嫌疑人处于放松状态,降低其警惕性,而且刑警也试图从侧面看看嫌疑人的犯罪是否有迹可寻。

    警察的态度让李景也放松了不少,他留意了一下自己所处的环境。宽敞明亮的审讯室并没有传说中的那种阴森森、昏沉沉的感觉。如果自己所坐的铁椅换成电脑椅,前面再放一张电脑桌,那么就和办公室没有两样。李景这么一想,情绪便又平缓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刑警拉起家常来。其实从一开始就他就不是很惊慌,首先他不认为自己犯了罪。最主要的是,他的法律意识还是比较模糊,对300克海洛因毒品没有概念,如果他知道运输毒品罪名一旦成立,300克毒品足以让他死上六次的话,不知道还会不会那么镇定地坐在那里。

    “你知道300克海洛因是什么概念?那得死好几回啊!”说了一会闲话,年长的刑警话峰一转,来个敲山震虎,双眼紧盯着李景。

    李景没有说话,握着钢椅的手紧了一紧,心里一沉。

    “你想过你父母没有?你的大学学业怎办?你以后的前途怎办?你父母已经年迈了,就你一个儿子。况且你还年轻,前途无可限量啊!”年长的刑警作惋惜状,打起了心理战,依然盯着李景双眼,李景的眼神黯淡下去了。

    “现在是你戴罪立功的时候了,已经走错了一步,不能再错第二步。我们知道你不是老板,把你老板说出来,你做马仔的只是小罪。再把上线下线交代清楚,抓到人你就立功了。”刑警晓以利害,再抛出诱饵。

    “我说了多少遍了,真是不知道啊!”李景有点无可奈何的样子。或者说是装成无可奈何的样子。

    年轻警察又发话了:“啧啧,你看,淡淡定定的,都成惯犯了。”

    原来淡定也不一定是好事,有时候还是要装一下的。

    李景想到今天在火车站里被抓获时脑袋被他踩在脚下的光景,不由多看他几眼,见他相貌平平,只是头大,身胚大,身上的肌肉隐现,有点练家子的味道。心想,什么时候也要把他的大头踩在脚下,还得搓几下,报这一踩之仇。世事总难预料,多年之后,李景将他踩在地下面,却在他坟前泪流满面。

    年长的刑警又问:“你自己的鞋跟里藏有毒品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

    “你到下一站后谁来接应你?”

    “不知道。”

    “指挥着你的那个人的来历你知道吗?”

    “真不知道,我也纳闷得很。”李景的神色充满疑惑,眼光望向半空。

    年长的刑警灼灼的目光在李景脸上扫过。

    “好,说你知道的,你将整件事重述一遍。”年长的刑警说完,打开原始询问记录(这是李景被抓获后第一时间的简单问讯),他要将李景第二次叙述与第一次核对一下,看能否找到破绽。

    李景清了清嗓子:“我想找一份暑期工,在人才市场面试后刚出大门,迎面来了一个约二十七、八岁的男子,问我……”

    “他穿什么衣服?大概长什么样子?”年长的刑警说完,把一张外貌特征模板递给年轻那个刑警,后者接过后上前给李景看。

    李景思量片刻,就在国字脸型、一字嘴型的框框上打了勾。然后说:“他脸上的雀斑长得一塌糊涂的,其他特征就没多少印象。只记得他穿浅蓝色衬衣,浅灰色西裤,西装头,应该和我差不多高,比我胖点。”

    “从口音能听出是哪里人吗?”

    “就像本地口音。”

    “继续说下去。”

    “他问我是否想找工作,我说是,他就看了我的学生证和身份证,然后说只是用我三天,要去浙江出差,将一份文件拿回浙江总部盖几个章然后马上拿回来,一天两百元,包食住。然后又解释说本来想请快递公司,但考虑到时间关系和安全性,所以干脆派人去。”

    年长的刑警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桌面上的一叠销售合同,合同很规范,煞有介事的。

    年轻那个刑警嘀咕道:“可能就是他自己搞出来,故意扰乱视线。”

    李景继续说:“他又说,我现在的身份是他的助理,代表着公司的形象,所以要穿体面点。问清楚我的衣服尺寸和鞋子码数,然后再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动身,我说随时可以。他就约我明天早上十点钟带着行李在柳东路凉亭见。第二天一见面他就拿出一套衣服来,说是公司制服,就是我现在身上这一套,他说鞋子要另外买,给了我两百元,指着前面一间鞋店说,那里有一双气垫皮鞋搞特价,买黑色的显得沉稳。他是我的临时老板,我就按他的指示买了回来,鞋子198元。”

    年长的刑警插上一句:“鞋店有没有什么地方觉得异常?”

    “没有啊,鞋柜都是放着单只的,我说要42码,服务员就拿42码出来。”

    “穿着舒服吗?”

    “还可以。”

    李景现在光着脚丫,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开始怀念有鞋子穿的感觉。

    “然后呢?”

    “然后他又带着我从小巷穿过另一条街去……”

    “等等,他来的时候从那里来?”

    “从另一条小巷出来。”

    “嗯,继续。”

    “到了另一条街,他看了看手表,说现在才十点四十分,还早,十二点十分的火车票。他要我去对面那间丽人桑拿城洗个澡,换上公司制服,再回到这里等他,他要赶着去拿票。我说我从没有去过那种地方,找厕所换算了。他说没事,进去后会有服务员带着,现在天热,洗洗身上的汗味。然后给了我三十元,刚好够桑拿钱。我就按他的要求进去了,到门口我还回头望了一眼,发现他正在目送着我。”

    “洗澡时鞋子放那里?”

    “锁在衣物柜,但只用了十分钟我就洗完澡了。”李景想起在火车站当场看着警察打开鞋子,鞋垫挖得空空的,填满着白色的物体,这活儿个把小时也未必能做好。

    “你穿回鞋后感觉如何?”

    “……好像没有多大感觉。”

    “你觉得这个所谓老板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感觉有点神神秘秘的,但他做的事也合乎情理,他老走小巷,当时觉得那是捷径。况且自己一无财二无色,也没有什么好顾忌了。”

    年长的刑警暗暗点了点头,大学生涉世未深,阅人倘少,碰到这种不寻常的事,也没有多个心眼。又问:“这个人还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没有?比如言行举止。或者你对他印象最深是什么?”

    “我只记得他一脸的雀斑,其他就讲不出什么深刻和特别。”

    “嗯,继续说下去。”

    “他只要了我的手机号码,但没有把他的号码告诉我,所以我出来后只能等着他,一会儿他就来了。一见我就打量了一下,说了一声好,就给了我一张火车票,叫我自行吃饭自行上车,下车后会有同事等着。我问,同事怎认得我。他说,我穿的这一套制服就是标志,看到有同样制服的就是同事。说完,给了我今天的两百元工资就走了。”

    “完了?”

    “完了,接着就是在火车站的事,我被你们按倒在地,什么事你们比我还清楚,我还想听你们讲讲。”

    李景侃侃而谈,好像是说着别人的事,语调不快不慢,倒似是准备好了背诵出来的台词。听得那个年轻刑警眉头一皱一皱。

    “所有的监控,都显示你一个人,鞋店和桑拿城的服务员也只见到你一个人,你所说穿着制服的浙江同事,站内站外的监控亦查无此人,还有,你的车票和那些合同上只有你和售票员的指纹。你怎解释?”年轻的刑警口气咄咄逼人。

    “……”李景沉默了一会,越想越气,好端端的想找一份暑期工而已,却是飞来横祸,卷入一场倘不知深浅的刑事案来,而那个该死的幕后老板又不知所踪。窝着一肚火,憋着一口气,终于压抑不住,大吼道:“放我出去,我一定找到这个人,我不惜任何代价都要找他出来。”

    年轻刑警倏地站起来,说:“什么地方,轮到你来发飚。”说完就作势上前。年长那刑警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坐下,然后点了一根烟,慢条斯理地说:“给你时间再想想。”说完拿起桌面的文件就走。年轻刑警尾随着边走边说:“王队,要不把他来个车轮审或半天吊。”

    沿海城市作为国之大门,外商外宾如过江之鲫,相对文明一些,用刑亦较为“斯文”。所谓“车轮审”,顾名思义,就是几个警察二十四小时轮番审讯,目的就是不让你睡,让你脑袋昏昏然,迷糊糊,折腾几日几夜后,为了能睡上一觉,说你杀了十个人你可能还叫快点拿笔来签名。至于“半天吊”,就是把人铐在窗户上,只让脚尖碰到地,初时还可以荡着玩,个把小时后,一种麻痛就从脚开始传到腰再传上头,然后就有一种想炸开的感觉,全身火辣辣的,任你铮铮铁骨,也能把你化掉。你说刑讯逼供,又找不到伤痕,你说睡不了觉,这更是摆不得上公堂说事。

    王队一摆手说:“算了。”

    年轻刑警越是大吼大叫越是衬托出王队的睿智,尽管他外表随和,却自有一道深沉的目光让人害怕。他的眼睛似乎能看透所有问题。李景是本地人,又是在校大学生,不是迫不得已情况下不会用刑。更主要的是,王队对他不反感,从警十几年,阅人无数,他凭直觉就觉得李景不像贩毒分子。但这个大学生的年纪又有着不相称的沉着,眼神虽则倘显嫩稚但亦不乏伶俐,这种人一旦进了监狱,偏离了正常航道,走歪了就可能成为枭雄。监狱这种地方,毕竟是一个大染坊。一想到这里,不禁扼腕叹息。

    李景最后那一声吼叫却是一语成讖。这个前途无可限量的商业大学优异生,因为“不惜任何代价找到他”,从此他的人生便被命运硬生生地扯入另一条歧途。他与警匪之间的恩怨情仇也从这一天拉开的帷幕。这一天是一九九八年八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