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他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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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梦(五)

    眼皮逐渐沉重,在这剧烈的疼痛下,她冒出一身冷汗,肌肉都随之痉挛,但她的意识却变得涣散,终于,她死死盯着的那道身影,在黑暗中消失了。无由的,她在陷入无意识之前,仿佛感受到自己被一个人无情地践踏在地上,无比屈辱。坠落下一滴眼泪,再无声息。

    刹那间,天空布满乌云,闪电交加,竟劈向帝测台。

    那老者起身,划出一片金色的领域,死死守护帝测台上的神像。

    闪电上迸发出一种强烈的冷光,金色的防护罩上瞬间出现了数道裂痕。老人喷出一口血雾,仍毫不犹豫地将梦气补给给防护罩。

    银白色的气流注入防护罩,老人身子一轻,裂痕立刻消失不见了。他回头看向来者,恭敬且惊异

    “帝君?”

    帝君神色凝重“前辈辛苦了。”

    老者勉强用法杖支着地,稳住不断摇晃的身子,才开口道。

    “帝君,这是?”

    “天机不可泄露。”话毕,银白色的梦气凝聚在一点,竟然破了那冷光。冷光仿佛拥有生命一般,受了伤变得更加疯狂,光芒更盛,忽然像是被主人抽了一鞭子般,忌惮地缩了下头,眨眼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多亏了帝君,否则这帝测台……”

    帝君猛烈地咳嗽一声,竟把心血咳了出来。

    “帝君!”

    帝君摆了摆手“无妨。”

    王姐猛然惊醒,无梦却魂悸魄动。

    “无约呢?”

    “郡主……今早就走了。”

    “糟了!”帝测之日的劫数定然与她有关,何况此刻心乱如麻,竟然惊醒。

    远处惊雷厉闪更扰心弦,王姐急忙穿好衣服,向外跑去。

    “曼朦郡主!”

    大门被强悍的梦气破开。

    她瞳孔剧缩。

    “……无……无约!?”

    眼前的陌生男子抱着浑身是血的妹妹,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面前。

    “曼朦郡主,无约……无约……”

    她抓住妹妹的手,已经完全冰凉了。

    “已经没有气息了。”

    她跌坐在地上,良久未语。

    “九殿可知……是谁做的。”

    再开口,仿佛已经变了一个人。她眼中带着与以往完全不同的冷静,冷静得趋近于漠然。

    “是比帝君还要强大的人,我想,也许是母土之外的文明。”

    “九殿请和我来。”

    “任何人,都不要把无约的事说出去。”

    “是。”

    王姐看了一眼床上的妹妹,深吸了一口气“此处侍者都是我的心腹,不会违背我的话。”

    他有些魂不守舍。

    王姐提高了些声音“九殿,你不能死!”

    穆鸢抬头,茫然地看向王姐。

    “母土文明是文明中的佼佼者,而无约是绝世的天才,她已经通过九梦归一掌控了时空。”王姐顿了顿,“能够无声无息杀了她的人,我想,文明之中还没有这样的存在。”

    他倒吸一口冷气,也冷静了下来“你是说……”

    “法则。”

    两人异口同声道。

    “无约之死将被法则记录为纰缪,如果纰缪不被解决,梦语一族也会被抹除。唯一的办法,就是我继承帝位,以一身王血换她活命。”

    “换血之术也是法则的纰缪,你这么做只会让梦语彻底崩溃。”

    两人齐刷刷地转过头去,来人不正是帝君。

    “帝君……”

    帝君随手点了几下她的穴位,一贯威严的表情里终于展现出一点独属于他本人的温和“去帝测吧,无约由我来照顾。”

    王姐已经明白了些什么,正要开口。

    “走吧,我答应你。”他开口。

    王姐复杂地看向他,退后两步,立刻跪拜在地“老师!您……多保重!曼朦一定不负所望,以命护梦语周全!”

    话刚说完,正要再拜,却被帝君不大耐烦地打发了。

    “你这丫头,好端端地说这些做什么,快去帝测吧,别烦我。”

    “是。”王姐已然泪眼朦胧,哽咽着将礼数尽全,转身决绝而退。

    “九殿……我能借你肩膀靠一会儿吗,就一会,真的。”

    他看向眼前的人,姐妹两人很多地方不一样,又有很多相似之处,大约是王姐对她的影响极深。

    只不过,王姐像是朦胧的月色,极美极柔。而她则像初生的太阳,温凉之外,拥有着悲剧般的决绝之意。

    温柔的人都难以驯服。

    也正是这种温柔,像自然一样无言的平静,越是干净,越是载负生命不能承受之善,越是非心之所愿之悲,越是……

    干脆但不直白的哀伤。

    无法言说的,永远永远,凝结成一块阳光下的浅海色疙瘩,安居在一处。

    是多么温柔的高贵,就是多么优雅的妄念。

    “你知道我为什么被称为九殿吗?”他微笑地看向她。

    王姐一窒。

    “你的师父,是我父亲。”

    米白色衣服和如此平静的口吻。

    “你……”

    是啊,她怎么会想不到呢?

    “对不起。”

    他还是微笑地看着她“和你没有什么关系。王血脱离传承,他是梦语的明君,却算不上一位父亲,我并不怨恨。”

    她已经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了。

    “他所做一切皆是为了梦语,唯一报答他的方法,就是去帝测。”

    “我该说你温柔还是残忍?”

    他抬头看了眼暮夜山方向的天空“或许是不愚蠢吧。”

    “你们两个小孩子,有什么可难过伤心的。”

    “是吗……也是,你们不会明白的。”她深呼吸后,转身离去。偏院是她们的救赎,她终于放声大哭,“无法明白智慧带来的沉重,从来没有预见到被绝望镌刻的未来。姐姐,这一切的一切,为什么要让我们来承担啊!”

    “无约,永远不要认为自己是智慧之人。”

    “……那我们是什么?”

    “智慧是圣人几近或达到的境界,我们……姑且算不愚蠢吧。”

    “不愚蠢吗?”王姐喃喃道,终于露出点哀婉的神色。

    无约在求一人理解她的想法,她又何尝不是。

    假面戴久了,会摘不下来。她为自己挡住这一层苦大仇深,她也险些忘了。

    “有的人想改变世界,有的人想改变自己。而我两者都想改变。”

    “从此以后,曼朦将成为帝位唯一的继承者,而玥叶会去成为掩盖真相的暮夜。姐姐,我们会隐忍到那个时候,一定会的。”

    “嗯,这是我们的理想,尘封于一切表象下的秘密。”

    “我不想毁了梦语,但这里只能是智者的母土,那些不愚蠢的人,已经是这表象进步中的智者了。”

    “我答应你。”

    “走吧,去帝测。”

    是完成理想的净化,还是报答师父的恩情。

    隐忍它永远束缚自己的锁链。

    立于帝测台的神像前。

    “曼朦郡主,请把手放到圆盘上。”

    白色的梦气渐渐变成血红色的模样。

    这样的温柔的人,怎么会拥有这样妖异颜色的梦气。

    她垂下头,没有任何表情。

    “灼曼朦。”神像忽开口唤道。

    众人大惊,纷纷跪向帝测台的方向。

    帝君手中凝聚着梦气,若有感应般望向帝测台的方向。

    “你所欲在何?”

    她看向妖异的血红色梦气,并不答话。

    “回答我!”

    带了薄怒的威压从神像上传来,她嘴角溢出一丝血,以手扶面。

    “假面吗……”于手下露出惨笑的表情,不用想都知道现在自己的模样该是多么难堪。

    对不起,无约。我无法摘下假面了。

    她放下手,冰冷道“杀戮,为何不能是一种守护?”

    神像屹然不动,对视上她的红眸,坚毅且不容置喙。终于妥协了一般“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一道圣光降临,神像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地合上了双眼,又变回了万众瞩目的雕像。

    圣光褪去,王姐的头发变成了银白色的。

    偏院处,帝君将梦气渡入她体中,又引出一身王血,目光灼灼地看着面色惨白的她。

    “生存是死亡的苦难,你要怎么抉择呢——

    梦语真正的女王。”

    王姐看向穆鸢,露出了一丝笑意,对方也回了她一抹笑。

    “灼曼朦,穆鸢。”

    严穆的声音响起,不是帝君的声音,但却莫名的让所有人都想到帝君二字。

    众人向声音处看去,却见到了一个最不应该出现的人。

    “帝君已死,吾来下达帝君最后一道命令。”来人踏空而立,银白色的头发翻飞不已,一身白袍显得格外尊贵,可那双紫黑色的眼睛里丝毫没有感情,有的只是冷淡地呼吸,冷淡地注视,冷淡地执行。

    她将帝君的尸体抛向天空,一挥手,紫黑色的光乍现,帝君的尸体瞬间化为齑粉,取而代之的却是逝者的灵魂,正站在她以梦气辟出的一块紫黑色晶门内。

    “吾之死是为梦语繁盛的必然,吾死后,灼曼朦将为梦语的女王,与吾儿穆鸢即刻成婚,一切从简。王妹灼玥叶,今日立刻帝测。”

    她冷漠地收了梦气,飞身而下降至帝测台前,将手直接放到了圆盘上。

    紫黑色的光直冲天空,再一次从她身体中消失于天际之外。

    更让人震惊的是,神像竟然露出点点恭敬之意,于传说中的神迹,竟然一日之内出现在姐妹两人身上。

    神音悲怆“灼玥叶,可甘心?”

    “凌驾权力,有何不甘。”

    “既已知晓亦或预见?”

    “这种事情用不着推演。”她冷漠地抽回手,“不必浪费时间了,我不会向你许诺。”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神像并不恼怒。

    “也罢,王术与守护者之力,二者可择其一。”

    “都不要。”她转过身淡淡道,“到此为止吧。”

    然后便又一次踏空而去。

    来去自如,却冷漠至极。从始至终,她都公事公办而根本不曾在意众人,我行我素地越过了甚至是王姐和九殿。

    两人面面相觑。

    “无约的复活恐怕耗费了极大的代价,我想,是感情。”王姐有些担忧。

    她躺在床上捂着胸口处,没有任何跳动的迹象。

    她觉得有点难受,但是这种感情很轻,也知道自己与九殿的誓约,知道现在面临的结局。可她已经没了心跳,也没了眼泪。

    “无泪之人,其心为玉。”她抽出胸口那块暖玉,棱角分明的长方体,左半边中央雕刻着一个灼字,“真是闲情雅致。”

    她又把暖玉融回了胸口。

    她已经死过一次了,但她却什么都不知道,最基本的,她连是谁想要杀她都不清楚。

    “无约。”

    她扭过头,是王姐。

    “九殿……他在外面。”

    “不必见了。”她淡淡一笑,“死太难受了,就当作戏言吧。”

    门外的人听到了这样的话,也只是沉默不语。只是有什么东西,好像成了齑粉。

    “王姐,我不会换血的。王位是你的,人也是你的。既然这是孽缘,便不是神的正统,属于我的,终有一天会到来。”她似乎变得不那么尖锐,但却洞悉了王姐的想法,“只是在这之前,我只想休息一会。”

    “无约,你……你还记得我们的秘密吗?”

    她面露不解“我不明白,王姐。”

    “是吗,没事,我就是随口一提,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她出神地望向门外,九殿随王姐一起离开。而她却没有了帝测的目标,没有了情感,好像一切都忽然显得异常无所事事起来。

    其实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但她莫名不想去想。

    起身出门,却漫无目的。等到她回过神来,她已经到了幽棠面前。

    “幽棠……”她伸手摸了摸光滑的树干,“有点烦躁,不知道该怎么办。”

    因为我哭不出来。

    “还是应该去看看花海上的太阳,对吧。”

    平躺在馨香的土地上,她第一次觉得暮夜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忽然,她身子微绷,但转念一想,又放松下来。只是头脑全乱了,不断注意着身后的动静。

    以她的能力,不会感受不到他的到来。但她并不反应,所以他不会出现,这里的誓言,好像真的如虚幻般的梦境,大梦一场发现,一切都是那么的对立相反,然而这种不该存在的虚假连悲伤都被水浸泡地发白,完全淡了几个度。

    她睡着了,在那样进退维谷且应该踟蹰的时刻中,无忧无虑地睡着了。

    等到睁眼的时候,她身上盖了条毯子,旁边更多了一朵黑色的鸢尾花标本。

    可她只看见了一睁眼时,满天的繁星。

    浩瀚星海,溃然如漠。

    像是大漠穷秋中的风沙,充满了白色的迷茫,然后既炎酷又冰冷地撒满迷失的星轨。

    她忽然明白为何今天的暮夜山这么惹人心烦意乱了。

    诗歌般流畅,优雅这个词突然被赋予一种干脆离去的寓意。冰冷和高高在上,终究成为哀伤。哦,是哀而不伤,但疼痛。像花会凋谢,雪会融化,空会变幻。美走向消亡的过程中,如同生命在不断离去。可是向死而生的美会带来震撼,不需要让心脏颤抖,更可能以一种如沐春风般的温柔将情根深种。

    阳光明亮不耀眼,温凉不冷清,云层深厚不浓重,丰腴不臃肿,高远不遥远。

    月色明丽不朦胧,皎洁不淡漠,星尘细碎不散乱,震撼不微小,无言不沉默。

    那么诗歌就是把淡淡的哀伤与美无法分割地聚拢在一起。像一根薰衣草,像海棠与茉莉的香气,像泛着星光的音符,在空气中一触即碎。

    她觉得她应该留下眼泪,至少也该有一块玉试图模拟心脏跳动,让她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可惜都没有。

    她看到了那朵黑色的鸢尾花,忽然意识到自己也应该来一次告别。

    “暮夜,还真是个埋葬过去的好地方。”她笑了笑,好像释然了一般,“结果我还是以暮夜为茔,花田为墓,云海为冢了,也算是了了心事一桩。”

    将信留在桌面上,满是她歪歪扭扭的字,而她却心满意足地去睡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