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落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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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已经记不清我们翻滚了多久才眷恋不舍的进入梦乡,因为同睁眼所见相比,任何不可思议都显得自然。我发现自己像鸟儿一样漂浮在空中,不对,没有什么鸟可以飞到近地轨道的高度,我更像是一颗孤独的人造卫星,不过什么卫星脚下还踩着一片云?气象卫星?算了,也不用计较是否合情合理,不就是梦吗。



    我仰起头,巨大的地球在头顶缓慢自转,甚至能够听到它发出像岩石滚动一样的声响。透过云朵的缝隙俯瞰大地,却是晴朗清澈的星空。好几分钟后,我才适应上下颠倒的世界,在我确定身体没有也根本不可能朝着大地自由落体后,我小心翼翼从一朵云彩走到另一朵,整个过程谨慎而富有耐心,因为我可不想一点疏忽,就让自己落入黑暗深渊。



    “那是乞力马扎罗山,虽然地处热带,却终年积雪,真是神奇。”另一片云里走出一个人影,他指着头顶的山峰说道。



    我对他嘴里的乞力马扎罗还是牛扎罗不感兴趣,这种地理小常识,三百万年前的非洲猩猩就已经知晓。“刨开积雪,下面是一座休眠火山。”我不甘落后。如果有只同样误入歧途的飞鸟经过,一定会认为我们在进行苟且的暗号交易。



    “这儿还不错吧,你一定误认为我们在广阔的天空。”口音古怪的男子朝我靠近,“其实这是间船舱,密闭的连丝风也没有。不过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天空究竟什么样。”



    听完他的话,我用力跺了下脚,确实是金属才有的反馈。于是我鼓起勇气,横着迈出一步,将身体置于云朵之外,一切如旧,我没有因为自己的好奇心而送掉性命。



    他拎着嘲笑走到我身前,继续说道,“你肯定会惊讶为什么与真实的地球不一样?”男子转动眼珠,他在观察我,“因为我没见过。不仅没见过天空,我也没见过海洋,没见过森林,没见过千奇百怪的生物。”



    这时我才看清,眼前的男子穿着一身的白色衣服,在衣领和袖口都镶着一圈蓝色的线条,胸口位置还绣着一个彷佛水晶的符号。他与我差不多高度,却远比我枯瘦,苍白的面色像被某种怪物吸干了血液,正因为如此,让他透亮的眼珠显得更加湛蓝。他长着一张标准的人类面孔,却透露着说不出的怪异,至少我分辨不出他的祖先该属于哪一类人种。



    “你一定很好奇,我是谁,你现在又在哪?”男子猜透了我的疑惑。



    我点了点头,在一连串冗长的废话后,他终于说到关键。



    “其实我也想问你同样的问题,你是谁?你来自什么地方?”男子笑道,“不过谁在乎呢?”他摊开双手,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别跟他废话,乔伊。”云雾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武田部长快来了,在这之前我们需要更多的信息。”停顿一阵后,他又说道,“你确定不是他?”



    “生物特征扫描的结果,匹配率百分之五。”乔伊看了眼身后不知藏在何处的仪器,“如果真是同一个人,那我不知道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可惜没办法使用更准确的dna匹配。”



    “武田部长?”我好奇的发出疑问,“你们是日本人?”



    “请忘掉你狭隘的民族主义。”乔伊振振有词的表示,“不过,如果你想试试武田部长踹在你身上的滋味,就当我没说,或者你可以问躲在云里的那人。”



    “你个混蛋,说好不向外人提的。”



    “哦,对不起杨丁,我还以为舱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你们想找的是谁?”我问。



    “一位导师,一位真正的伟人。”乔伊一边说一边绕着我走了一圈,他还在继续打量我。



    “伟人?”我暗自好笑,居然还有人用这种老掉牙的腔调,“什么样的伟人?”我随着他的公转而自转。



    “带领我们逃离灾难,前往新世界。”



    “我不像吗?”我把脸凑过去。



    “不好意思,我的表述已经很明白。”乔伊把脸扭到一边,又向后退了一步。



    “既然与我无关,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万分失落。在自己梦里受人冷落的滋味,我还是第一次尝到。



    “这一点我可以明确回答你,是你主动来的。”



    “我主动?怎么可能?”我诧异的问,“因为是我的梦境吗?”



    “你居然以为自己在做梦?”乔伊指着我笑道,“这是我今天听到的最可笑的笑话。”



    “那你昨天听到的是什么?”我对他无礼的言语表示不满。



    “鸭子是鸟类。”又是云雾里杨丁的声音,说完,传来一阵大笑。



    “鸭子不仅是鸟类还是宠物。”乔伊回过头盯着笑声传来的方向,不服气的说。



    “你知道什么是宠物吗?”杨丁问。



    “被主人宠爱,甚至搂着睡觉,不是吗?”乔伊又诚恳的看向我,“你是地球来的,你告诉他。”



    “是……也可能不是。”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到底是不是?”乔伊焦急的问。



    “我说,你们连鸭子也没见过吗?”我隐约感觉自己被他们当成了傻瓜。



    “活的没有,我只从书上看到过。”乔伊说。



    “谁说没有,你不就是。”杨丁又插了一句。



    “你什么意思,杨丁,鸭子明明就是一种鸟。”



    “乔先生,他在骂你。”我小声提醒乔伊。



    “我姓贝克。”乔伊纠正道,“你还是怀疑我?”他随即冲着躲在云雾里的杨丁大叫,“你比把头埋在沙子里的袋鼠还多疑,早说过不是我拿的,你收集的那些破烂玩意对我来说一文不值。”



    “破烂玩意?”杨丁拖出长长的尾音,“那些唇纹可是我的宝贝。你是不是托人拿去黑市想要卖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真是只可恶的鸭子。”



    “随你怎么想,我宁愿跟只树懒争论,至少它能明辨是非。”乔伊说。



    “哈,回答不上来了吧,我就知道是你。算了,武田部长要到了,先不跟你计较。”杨丁说完,笼罩在四周的雾气连同地球和星空突然都消失的无影无踪。我这才原原本本看清楚,我确实在一处密闭的房间里。



    房间小巧却异常方正,灰铁色的墙壁上没有窗也没有任何多余东西,光滑的连丝缝隙也找不到。更要命的是,房间的天花板有种让人窒息的压抑,低到几乎快要碰到我的头发,很难想象,在之前的幻象里,头顶上的大地离我是多么遥远。我暗自庆幸刚才没有真的像鸟儿一样兴奋的蹦起来,否则等待我的也许就是头破血流。



    房间中央有一个与金属地板连为一体的平台,相同的材质,齐腰的高度,像是张桌子,桌面上空无一物。平台两头放着两把座椅,面向我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穿着同样衣服却远比乔伊壮硕的男人。他抬起头,同我眼神对视,然后礼貌的说,“初次见面,我叫杨丁。这是你们时代互相问候的方式,没错吧?”



    “没错。”我对这个脸大的像只河马的男人有了少许好感,我突然开始同情他,因为我也有过小时候收集的卡通画片被妈妈付之一炬的惨痛回忆。



    “我没猜错的话,你的眼神是在问,这到底是哪?这个房间里又隐藏了多少秘密?”杨丁说。



    我点了点头,接着又摇摆起来。



    “你眼前见到的是一场物质数字化的革命,而这间舱室就是革命的圣地,”杨丁没有等我回答,便开始得意的讲起来,“那些比我年龄,不,比我曾祖父年龄还要大的破旧设备终会被毫不留情的扔进太空。未来不远的一天,这些桌子、椅子甚至我们自己,都会被数字代替,了不起吧。”他已经沉醉在自己描绘的世界里,“要知道,在漫长的星际旅行中,生命的延续尤为重要。结晶号上的离子推进器经过一百多年的持续加速,目前航速已经接近五百分之一光速,这是人类有史以来达到的最快速度,但即便如此,我们离最近的半人马座α星还是有两千年的路途,这比地球上大多数国家存在的时间都要久远。”



    “结晶号?”我在心里默念这三个字,“我在一艘飞船上?而且是远离地球的飞船?”我张大嘴,惊讶的看着杨丁。



    “没错。”



    “需要我帮你找个超大功率引力波发射器朝着全宇宙广播吗?”乔伊在一旁冷嘲热讽。



    “我们部门不就有。”杨丁看了眼乔伊,“先听我说完,根据现有的信息,半人马座α星除了三颗孤零零的火球,什么都没有。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又需要再花几千年的时间重新寻找新的家园。你一定以为我们疯了,没错,这是足以让任何人感到绝望的距离。不过,当我们真的能够成功改造自己时,那么船上的大部分成员,都能迎来亲眼目睹新世界的那一刻。”



    “对啊,真是激动人心,不愧为伟大的物质数字化革命项目后勤保障小组联络员杨丁。”乔伊说,“不,这个头衔应该放在最前面,然后朝着母空间发射一整个太阳年,这样,我们所有兄弟宇宙都能知道你的卓越贡献。”



    “你这是在嫉妒。”杨丁冷冷的抛出几个字,“我的工作是协调所有成员的研究进度,对于一项大工程来说,这尤为重要。”



    “也协调所有成员的晚餐菜单。”乔伊继续奚落道。



    我终于明白,这两人才是傻瓜。趁着他们唇枪舌剑的功夫,我在舱室里走动了几步。根据视野内的景象以及他们的对话,我在思考能力有限的快速眼动睡眠阶段,得出的唯一合乎逻辑的结论就是,我被非地球人劫持。这类题材的梦,我还是第一次做。



    当我好奇的靠近杨丁想要看看平台上正显示着什么时,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有个私人问题想问你。”杨丁说,他似乎厌倦了与乔伊无休止的争论。



    “问我?”我实在想不出还有问题需要我解答。



    “对,问你,我跟那只低等的哺乳动物没什么可说的。”杨丁诚恳的看着我说,“你认识俄罗斯吗?你们应该是在同一个时代吧。”



    他的问题让我愣了几秒。他在耍我?如果不是,那他所说的俄罗斯是指国家还是民族?如果是人,抱歉,我不认识。也许真的有人叫俄罗斯,不过地球可不是一艘小小的飞船,他凭什么认为我能像熟悉影片里的每个性感女演员一样认识七十亿个同胞?



    “你指的是哪种俄罗斯?”我盯着杨丁沉重到快要掉进嘴里的眼袋问。



    “俄罗斯还分种吗?就是发明这个的。”杨丁不知从哪掏出一个满身划痕的塑料方盒。“掌上游戏机,你没见过吗?我从黑市买来的。”



    “你说的俄罗斯……是俄罗斯方块?”我恍然大悟。



    “对啊,就是他发明的方块。”杨丁打开游戏机,响起似曾相识的midi音效,“别担心,我改装过电源了。”



    “难怪最近你都在装病,还让我代你去学院讲课,就是在偷懒玩这东西?”乔伊不满的问。



    “别冤枉我。”杨丁说,“上次穿越一处彗星聚集区时,大部分电子设备都被关闭,靠着它我才度过了漫长无聊的时光。”



    “真当我是听你上课的小孩子吗?有人偷偷告诉我说,那天你趁着黑灯瞎火,偷偷跑去了31层甲板。”乔伊依靠在椅子上,摇晃着脑袋说。



    “你别听他胡说。”杨丁对着我喊,他笨拙的掩饰让我突然对这艘庞然大物产生了好奇。“你能不能替我告诉俄罗斯先生,请他在游戏里增加一种新的方块,就是那种可以依照空隙大小随意改变自己的形状的方块,像填缝胶水一样。”



    “你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吗?”乔伊吼道。



    “哎,别激动,我开玩笑的。”杨丁搁下游戏机,露出憨厚的笑容。



    我并不清楚他们所说的后果是什么意思,不过我还是诚恳的回答道,“俄罗斯我不熟悉。”我连发明它的是不是俄罗斯人也搞不清楚,或许他也像牛顿一样,因为高空落下的东西砸到自己而获得灵感。“不过,我认识比俄罗斯更疯狂的发明家。”我说。



    “谁?”杨丁问。



    “斗 地主。”我想逗弄眼前这两个把我当成傻瓜的男人,反正是梦。



    “斗 地主?没听说过。”杨丁摇了摇头。



    “斗 地主你们都不知道?好吧,当我没说。”我故意欲言又止。



    “他是什么样的人?”杨丁在渴求我的回答。



    “我知道,他是一项运动。”乔伊说。



    “呃,差不多吧,也可以说是运动。”



    “什么样的运动。”杨丁继续问。



    “嗯……。”我捏着下巴,思考了一阵,“政治运动吧。”



    “政治运动?”杨丁扭动起不灵活的身子,“我能理解,你们时代的人都热衷于政治。”他伸了个懒腰说。



    “什么时代没有政治?”我感到好笑,能够造出星际飞船的人类却连这点常识也没有。



    “我们只有一位伟大的政治家,这次特别任务就是为了同他建立联系,不过第一位客人却是你。”杨丁解释道。



    “转换时空的过程,总会有些误差。”乔伊在一旁补充道。



    “那你们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不是在做梦,我又是怎么来的?”我问。



    “这……。”杨丁想了一会,“打个比喻吧,我们只是搭了一座桥,而走过桥的是你自己,明白吗?”



    “你们没事搭座桥做什么?还有,我干嘛要走过桥?”他模糊的回答让我更加迷惑。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杨丁似乎已经开始后悔自己说过的话。



    “知道越多越是负担。”乔伊接过我的疑问,“时空的波动永远也不会消停,一旦连接断开,你又会再次回到自己的时间,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