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落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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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下班后我径直去往张薇家,几天不见,愈发怀念她发梢的味道。朦黑的夜色像只顽皮的小猫,一路尾随,直至我按下灯光的按键,它才悄然不舍的离去。家里没人,我很肯定,不然,张薇一定会疾言厉色的冲到我跟前,教导我一番,让我把沾着泥浆的鞋子放在楼道的鞋架上,尤其是在小区附近的工地开始动工后,这条家庭宪法更显得神圣而不可违逆。



    我不是处于叛逆期的少年,在我看来,这是种愚蠢的做法,脱鞋与穿鞋居然在两处地方,多么反人性的规矩,就像有人告诉你吃东西与拉东西必须在相同位置一样可笑。所以每次争辩过后,通常都是她替我完成这项工作,反正我不愿把时间白白浪费在这段冗长的旅程当中。



    我换上拖鞋,再把门合上。屋子被皎月般的灯光照的通亮,竟然让我有种踏进荒漠的悲凉。张薇家并不大,一室一厅,从入户到阳台,笔直到头,除了不合群的卫生间躲在墙后,站在门口就能对所有陈设一览无余。对于没有孩子的年轻人来说,这是最合适的大小,既不多余也不浪费。



    为了更好的利用空间,长条形的房间被隔断柜从中剖开,分割成了两部分。进门是个小厨房,再往里则是装饰着淡蓝色复合板的电视墙。右手边除了有张方形的小餐桌,剩下的空间都被白灰色的木质茶几和米色的布艺沙发所占据。沙发上坐着一只去年七夕我送给张薇的毛绒玩具熊,有半个人那么高,虽然肤色让人有种脏兮兮的错觉,不过张薇却总将它清理的一尘不染。沙发后边的墙上还并排挂有两幅花里胡哨的油画,据说是她一位有钱的朋友送的乔迁礼物。



    隔断柜的另一头是卧室,透过木格子可以看到一张罩着条纹床单的双人床。双人床正对面是个精致的梳妆台,而右侧则靠墙放置着一个与茶几颜色相配的衣柜。房间最尽头有道玻璃推拉门,推开便是阳台。尽管空间并不宽裕,阳台上却挤下了一张小圆桌和两把彩色的座椅,除此以外,挂着阳台围栏上的花架还放有几盆郁郁葱葱的植物。



    我一眼便看到搁在餐桌上的一袋水果,沉甸甸的口袋平躺在深棕纹路的漆面上,敞开的袋口散发出橙子的香味。我把工作服外套扔在餐椅的靠背上,顺手拿起一个橙子,再连着皮咬掉一大块。苦涩的滋味告诉我,我爸又来过。



    我与毛绒熊并排在沙发上呆坐了很久。往常这个时候,我该洗个舒服的热水澡,然后裹着浴巾坐在床边,眼睛直直的望着水声四溅的卫生间。不过今天有些例外,我想起了爸的面孔,也许几个小时之前,他也坐在同样的位置,同我一样露出愁眉不展的苦笑。



    我曾经告诉过他,不要因为将来的后果而为过去的选择所懊悔。我是在宽慰他,目的不言而喻,我希望他能心安理得的离开而不是埋着头走上天台。我也告诉过自己,不该为捉摸不定的结果而放弃自己的梦想,其实我很清楚,这是在自欺欺人。



    如果在最后一次去落潮镇的那天,我以牙疼为借口,咬住门栓拒绝出门,或者直接从覆盖着塑料薄膜的乡村班车的车窗跳出去,然后偷一头牛骑回家,结果会怎么样?爸爸还会丢下撕心裂肺的我们独自离开?我还会一次再一次用失望压碎妈妈的泪珠?



    如果回答是否定的,未来又会怎样?我会在幸福的三口之家里快乐成长?会顺利完成学业,在旁人羡慕的目光下步入大学校园?会按部就班的结婚生子,然后同自己另一半携手走到人生的终点?又或者,我会在父母的溺爱下误入歧途?会因为梦想的破灭与现实的挫折而喋喋不休一蹶不振?会与世界背道而驰,从而在疯狂的执念下孤独的等待消亡?如果时间能够倒回,然后再重新开始,我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不知过去久,门开了,张薇步履蹒跚的影子。她把黑沉沉的手提包往地板一扔,倒在沙发上。“你来啦。”她踢掉脚上的高跟鞋。



    我机械的应了一声,张薇满身的酒味似乎也让我开始迷醉,如果我做了不同抉择,还会认识她吗?



    “你干嘛?愁眉苦脸的样子,又拖欠你们工资了?”张薇解开暗红色衬衫的纽扣,露出汗迹斑斑的肌肤。她见我没有回答,又换个话题说道,“这才五月,已经热的让人受不了。”她坐起身,故意用手抓着波浪型的衣领不停扇动。“喂,怎么不吭声?你帮我看看。”她推了我一把,用挑逗的语调说,“这身打扮够不够成熟知性?”



    我默不做声并不是我在回击宁酊大醉的她,当时的我,仿佛忘记整个世界的存在。如果张薇能够对着我空洞的眼神拍张照片,事后我一定会说,天啊,我长得简直跟楼下水池里的石头蛤蟆一模一样。此处仅限眼神。



    我冷淡的反应令张薇无所适从,她微张起殷红的嘴唇慢慢靠向我,柔软的长发从我手臂上拂过,她目不转睛的与我对视,迷离的眼神却扫遍了我的全身。接着,她故意拉低衬衣的衣肩,露出黑色的内衣带,我敢保证,除开现在以外的任何时刻,甚至到我老的直不起腰,她美妙绝伦的身姿,都足以让我的血液朝着生命的原点奔涌,不过她却偏偏选择了现在。



    “我在问你话呢。”她看我无动于衷,气呼呼的屈起膝盖,脱下一只袜子,扔到我跟前。“你不问问,我晚上去了哪,跟什么人在一起?”她对我的漠视感到不满,不管换做任何一位女性,这都是难以忍受的羞辱。



    “哦。”我问非所答,比起闷不吭声,这已经是我做的最大妥协,总不能直白的告诉她,就算你刚从木叶村归来,就算你跟草帽海贼团喝得烂醉如泥,我现在也一点都不在乎。不过,我现在才醒悟,与其采用这类不解风情的回答方式,不如继续做只沉默的蛤蟆。



    “什么意思?”张薇不悦的问,“你来就是为了让我看见你的臭脸?”她扶住自己的额头,翻涌上来的醉意似乎让她头疼的厉害。



    “我爸来过?”我终于开口。张薇应该明白过来,不是她对我不再具有吸引力,只是目前没有任何东西比这个问题更使我担忧,就算此刻她脱光衣服趴到我身上,我也要先听到她的回答。



    “来过,怎么了?”



    “你告诉他我现在住哪了?”我紧张的问。



    “你现在住在哪?”张薇的反问出人意料。



    “他说什么时候再来吗?”我像个胆战心惊的逃犯。



    “我说就现在你是不是马上会从阳台跳出去?”张薇对我无休止的问题表示不满,她提高声调继续说,“我真的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你干嘛怕他?你是他儿子啊。难不成,他真正的儿子已经被你弄死了?”



    “我只是不想见到他。”我仰起头,望着天花板上的天堂,“你不知道,自从我妈去世后,我就没跟他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在他面前,我宁愿是个没有四肢的软体动物。”



    “为什么?”



    “我不知道该把它们往哪搁。”



    “呵呵。”张薇扬起嘴角,冷冰冰的笑了一声,“你该亲口对他说,至少够完整。”



    “你不明白。”我推开张薇靠过来的脑袋。



    “我当然不明白。”张薇倒向沙发的另一头,擦了擦眼角被汗水融化的妆容,“我连我爸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说完,她晃晃悠悠站起身,走到餐桌边拿起一个橙子,又从橱柜里找出水果刀。重新坐下后,她将茶几上一个空的果盘搁在并拢的大腿上,开始小心翼翼的削皮。



    看着张薇失落的模样,我突然想起了妈妈。小时候,每当她跟我爸争吵后,也同样像眼前这个女人一般,选择默默坐在沙发上,等待眼泪重新流回眼眶。所以,从那时开始,我爸在我心目中变成了一个恶人,我理所当然的认为所有坏事都是由他而起。在学校我总是埋着头,孤单一人,谁也不搭理,因为我很害怕其他同学会围上来问,我爸去哪儿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比父母分开更让他羞于见人。



    不过,随着我逐渐成长,我不再喜欢橙子,也不再独自一人偷偷难过。我忽然明白过来,父母有自己的选择,那些曾经像梦魇一样侵蚀进五脏六腑的噩梦,都只是我幼稚的想法。我慢慢重新接受了我爸,虽然他答应带我去坐过山车的承诺过了下个月又会老上一岁。在妈妈去北京时,我甚至在他那里住了一小段时间。



    我当时还萌发了一点小小的期许,我天真的认为等妈妈回来后,我们一家三口能再坐到老房子的阳台上,像小时候每个停电的夜晚一样,我挤在他们中间,望着星空听着故事。但可惜的是,我没有等来那一天。在妈妈回来前,我爸就去了外地。我不知道他们后来有没有再见面,我也没有再从他们口中听到关于对方的只言片语。



    再后来,当我高考完时,妈妈病情复发又进了医院。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但当我听到外婆告诉我噩耗的那一瞬间,我还是丢脸的像个小孩,失魂落魄的坐在了地上。我懊恼自己没有珍惜过往,懊恼自己连最后分别也不在她身边。那一刹那,仿佛有把锋利的尖刀对准我的胸口狠狠刺进去,接着又被野蛮的从身体另一头拔了出来。



    张薇察觉到了我的心声,她放下已经削去一半皮的橙子,擦了擦手,接着又跪上沙发,搂住我的肩膀,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我也顺势依偎在她胸口,她衣服淡淡的酒味让我的眼睛变得酸涩难耐,所以我无助的将它闭上,又无助的睁开,我辨不出湿漉漉的脸颊上是她的汗水还是我的眼泪,不过又有什么关系,不管来自何处,它们终究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如同我此刻的悲伤,它们穿过张薇的身体,穿过月光下的累累荒漠,它们撒落到空气中,随风飘逝,它们融化在夜色里,点亮万千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