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孟泽
字体: 16 + -

122、小鱼儿不要后爹

    我猛然抬头:“你记得?”

    她却因着我这震惊的模样怔了怔,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道:“约莫有点印象,像是以前跟谁说过,”望了望房梁,继续道,“不过记不真切,这一年来我看上的公子有些多,都忘了许过谁这句话了。”

    本君忍住心中一抽,装出淡定的模样:“小鱼儿,你娘亲看上了别的公子,你说怎么办。”

    吾儿今日开窍,在他娘亲手掌心又是打滚又是亲:“娘亲娘亲,小鱼儿不要后爹。”

    到底是孟鱼的亲娘,孟鱼一卖萌,素书便架不住了。本君也沾了孟鱼的光,得了素书一些好脸色。

    只是,我也瞧了出来,她如今对我并没有多少感情。甚至……连故人都算不上。

    她说升天之前要回宫一趟,交代她爹娘几句。我便跟孟鱼陪她同回宫里。只是孟鱼又忘了如何变大的诀术,央求了我好一阵儿,我也没有告诉他,是了,本君是故意不告诉他的——凡间的红尘气息略重,又是在这烟花之地,他仙根不稳,还是少沾得为好。所以他最后只能委屈地被我揣进袖袋里,只是到我手上之前,又亲了他娘亲的脸颊一下。我这厢巴巴地盯着自己心爱的姑娘看了一个上午了,也没有亲过她一口,这小子倒是亲得顺手。本君心中醋意冒出来一些,便想也没想,捏住他的小褂子便塞了袖袋里去。孟鱼初初还抗议了一番,在袖袋里扑腾了一阵,不过小孩子嗜睡,折腾了没一会儿便趴在里面睡着了。

    “他睡着了?”素书抬手扯了扯我的袖子,往里面瞧了瞧道。

    “嗯,睡着了。”我笑道。

    她长呼出一口气,手中的折扇扔到半空打了个旋又握住,继续往前走,“别这般对我笑了,晓得你方才是装的。现在小朋友睡着了,你便不用装成这般模样了。”

    这句话叫我心下一沉,额上青筋一跳,跟上她道:“你……你觉得我方才是装的?”

    “嗯,可不么。本公子曾经走南闯北三年有余,形形色色的人也见过,你这般模样的人是什么性情,本公子心里大概也有个数。去年这般时候,我在尚袖楼第一次见你。那时候我不晓得你是神仙,你为了捞个酒壶,从楼顶跳下来的时候,那般高度连眼皮也没眨一下。纵夜间我眼睛不太好,但好在是烛火明亮,我便看到,你睥睨着这一众人,从眸子到面色都是凛冽的。你这种人,哦不,你这种神仙,一看就是冷情的,你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怕是也不在乎旁人的生死。从小到大打过不少架罢?且赢得多输得少对不对?天上的神仙,大概也是怕你的罢。”手中离骨折扇自在摇了一摇,这番话她说得从容又淡定。

    “你……果真这么想?”

    “不过我很好奇,你不说话的时候,明明是这般冷得叫人难以接近的形容,为何非得在我面前装成这般温良的模样。”顿了须臾,失笑出声,“不过,本公子确实欠你的,你想送我升天,我也是愿意的。毕竟,是你给了我金铢,使我护城坚固,护我承熙无虞。”

    她这几句话,宛如钝刀子割肉,一点一点磨着本君的心,这疼不剧烈却是没有尽头,远不如锋利的刃刺下去那般痛快和直接。

    如今素书不喜欢我这件事,我是晓得的。

    可我依然没有想到,她会觉得我不在乎旁人的生死;我也没想到,她会把我这般温和对她的模样,也看做是装成的温良。

    “素……苏月。”我唤她。

    她浅浅应了一声,却不抬头,径直往前走。

    我上前几步用力握住她的手腕,她脚下一顿终于停了下来,反应过来,如往常那般还是抽了回去,我便又握住:“苏月,你是不是……真的看上了旁人?”我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她眉梢一挑,不反驳,也不承认,偏偏说了一句:“你要管我么?”

    那时候,探她记忆的诀术停在被我紧紧攥着的她的手腕上。可我便是在那一刻,听她这般不在乎地说出一句“你要管我么”,便再没有勇气探她的记忆了。

    我怕看到她喜欢那个人喜欢到骨子里的形容。而那个人却不是我。

    可总也有事情是避不过、躲不得的。在皇宫呆了三日后,我便清楚地了解了如今的苏月对那个人的感情到了何种地步。

    承熙国这一年兵荒马乱虽然撑了过去,但是整个国家到底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于是乎本君在皇宫里呆了三日,也没有见过自己这凡间的岳父大人。至于素书凡间的娘亲瑾妃,为了给苏月祈姻缘,半月前便出了皇城去了某座山的某座寺里吃斋念佛去了,那山距皇城还挺远,凡人的脚力最快也得六七天。所以到了皇宫,我等了三日,也没有见过他们二老,自然也没有办法说把苏月带走的事情。

    这三日里,我沾了孟鱼的光,没有被苏月赶出她的寝宫,反而在她宽大的床上,占了一个能容身的地方。

    只是每每就寝、烛灯熄灭的时候,她寝宫里便会有这般对话——

    “你能不能别抱着本公主睡?”是了,她谨慎得很,在外面自称“本公子”,一回皇宫便改口“本公主”。

    “那我该抱着什么呢?小鱼儿,你娘亲不想让父君抱着,父君有些难过。”说完便往袖子里摸。

    “……你别叫醒他……”

    “那你可让我抱么?”

    苏月咬牙切齿,却还是压低了声音:“抱松一点行不行,你抱得这么紧谁受得了!”

    我便将她裹紧怀里,下巴刚好垫在她肩膀上——神清气爽之中,便觉得带小鱼儿下凡,是何其英明的决定。

    只是那个人依旧在她心里,我偶尔同她贴得近一些的时候,便觉得她的梦魇落于我灵台之上几分,梦魇虚渺中渗出些失望,梦境成雾,依稀可以看到那个人云青绸衫、捏着一本书的模样。

    南宭……不,景岩,在苏月心中,远比我以为的,更重要。

    皇宫第四日清晨,早朝结束,我同苏月在去见他父皇的路上,恰逢退朝归去的文武大臣迎面走来,苏月瞧着这一帮人,似有若无地打量了一番,最后脸上有些黯然。我晓得,她没有看到自己想看到的那个人所以有些失落。

    本君不是心地善良的神仙,正想借机咒一句“他没来上朝,莫不是病种了”罢,孰料,归去的大臣们议论纷纷,口中说的堪堪是景岩的事情。

    “张兄,景相已经三日不来上朝了,你可晓得是怎么回事?”

    “唉……听说是体内旧疾,来势汹汹,现在在府中,连床榻也下不得了……可惜了,才二十三岁的年纪,唉。”

    “哦?张兄可是亲眼见过,景相是个什么症状,陛下可曾派御医前去诊断?”

    “景相在护城一劫立下奇功,陛下自然体恤,三天之内接连派去御医三十个,不过听说是心头上的急症,唉,御医们也都束手无策。”

    “这么说……景相这一次,凶多吉少了?”

    “你想这心上的病症,哪里能治得好,如今怕是神仙下凡也难救了,本是朝廷栋梁,这一倒,真是可惜了呀。”

    这些话,落入了本君耳中,自然也落入了身旁的苏月耳中。

    我看到她攥紧折扇的手指被扇骨硌得惨白,面颊却是比手指更要白几分,连血色也看不到了。

    下一刻,便挥开衣袖,跨上骏马,身姿凛凛,奔出宫外。

    本君没有拦住她,本君也晓得自己拦不住她。

    袖子里的小鱼儿好似感应出来几分,用使得不大顺手的诀术隔空传音问我:“父君父君,娘亲是要去哪里?”

    “莫担心,你娘亲……还会回来的。”

    那一日我终究还是动用诀术算了一算。

    南宭投胎这景岩的命数,果真不大好。一年前他洞房花烛,窗外是瓢泼大雨,他终于挑开自己迎娶回家的新娘的喜帕,却看到了一副完全陌生的面容。

    他在宫宴之上,凛凛拒绝了承熙之国的公主,只为了娶那个他等了三年的姑娘,如今娶到了,可挑开喜帕,却发现完全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他踉跄几步,反应过来便冲出门外,到书房之中翻箱倒柜找出来那一张他曾经画过的画像,带着这画像便闯进大雨之中。宫里人,他只晓得她是宫里人,所以他带着这画像,快马加鞭冲进了宫里。

    其实,画像早就被雨水打湿了;其实,哪里需要画像。

    他找到瑾妃旁边的一个下人,掏出来被雨水浸得稀碎的画纸,看到画上之人全混入水墨成了空。无奈之中说出来在外游历三年这句话,下人便十分肯定地告诉他——这就是苏月公主,且不是别的苏月公主,正是三日前被景大人拒婚的那一个。

    若人人心中都有悔恨化成的绵绵不绝的小溪,那景岩心中的悔恨,便应当是那滔滔大江,滚滚东逝万万年,流也不尽,最终汇入悔恨之汪洋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