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得蛾眉胜旧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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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此际难分付(六)

    意料之中的答案,萧邃静静地听他说完,还能耐着性子问上一句:“那你为什么非要除掉她呢。”

    “她碍着你了?”

    顾子珺赫然拍案起身:“她碍着你了!”

    萧邃波澜不惊地抬眼,幽幽朝他望去。

    顾子珺脸上极快地划过一抹轻笑,“殿下,您也别怪我刁毒,十年前一个裴瑶卮,让您失了太子之位,十年后,偏偏又来了一个相蘅。”

    “——她是像啊!从长相、到性情,她都是那位的翻版,更重要的是,裴后于她深恩厚重,就说上回萧遏悔婚赵氏之事,她那般大的反应,为的是谁?”

    “殿下,她为的是裴瑶卮啊!”

    他满脸的苦口婆心,萧邃听罢,却似无动于衷一般,只淡淡问道:“那又如何?”

    顾子珺断断续续笑了一阵儿。

    他道:“楚王殿下,当年是您悔婚,才造就了裴氏一族的悲剧。相蘅——为着裴瑶卮,她当日算计梁太后与潘妃,您能乐见,你现在不收拾她,若她来日站稳了脚跟,回过头来算计到你身上,这回你还有什么可失去的?”他俯身朝他逼近,“楚王之位?还是整个楚王府?”

    萧邃避开他的目光,发了片刻的呆,这才问他:“你也说了,当年是我悔婚折辱了裴氏,难道我还能怪人家不堪受辱,回过头来对付我吗?”

    “你是不能!”

    顾子珺这一声喝得极大,门外的守卫听见,两厢对视一眼,战战兢兢。

    屋内,他强压着情绪,怕失仪太甚,拂袖背对着萧邃,深深浅浅吐息了数回。

    “您对不起裴瑶卮、对不起裴氏,我死去的爹更是对不住裴家二公子——这些我都记着呢!”说着,他转回身,死盯着萧邃道:“可是殿下,凡此种种既成事实,早已是多说无益。我心里摆在这些事之前,记得最清楚的一条,永远是为主上谋。”

    是以——

    “相蘅无错,可她是隐患,为了您的前程,她不能留!”

    萧邃沉默良久,问道:“我若一定要留她呢?”

    顾子珺目色一深。

    萧邃还在问:“你还会如何?我护着她,你再要打她的主意,便是在算计我。这‘为主上谋’一旦变成了‘谋主上’,味道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手指蓦然一松,茶盖扣落在茶盏上,划过一声脆响。

    他慢声问:“难不成,你也想有样学样,跟着你爹上行下效吗?”

    “殿下!”顾子珺脱口一声,语气里糅杂了急切与警醒。

    他想辩白,想说自己与父亲自然是不一样的,可这话没出口,便噎在了嗓子里。

    自己与父亲,怎么就不一样了?

    说白了,都是背着主上行事罢了,萧邃如今这样说,实在不算冤枉他。

    看着顾子珺的神色从慌乱过渡到茫然,萧邃心头一叹,既烦躁,又不忍。

    这些年,他最恨的就是手底下人,明明怀揣着一颗为主上谋的忠心,却偏偏不懂得恪守本分,规行矩步。李寂还说楚王麾下军纪严明,这四个字他光是想想,都觉得脸红。

    想到这里,再开口,他语气都愈发严肃了:“这次你背着我行事,已经是犯上了。若是再有下一回——”

    “您待如何?”顾子珺看似自嘲,实则,心底却有些发慌,“逐我出门户?”

    萧邃哼笑一声,摇摇头。

    “你我是自小的交情,无论如何,这兄弟情分皆不会变。”他起身,负手走到他跟前,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可你若再有悖逆,这主臣情分,便可以就此断一断。”

    顾子珺大惊失色,张张嘴,难发一言,只得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

    这么多年,萧邃还从未同他说过这般重的话。

    萧邃回到院中,先去正房里看了看,床上的人仍然睡在那里,半点转醒的意思都没有,他同轻尘说了两句话,便又出了门,拐去了厢房。

    厢房中漆黑一片。他将赶来侍奉的下人打发走,径自掌了灯,从随行带来的箱子里将东西取出,便在西窗下坐了下来。

    锦袋一褪,苍拙的宝剑,由是现世。

    原是执惯了刀枪剑戟的手掌,此间轻轻地将这剑柄抱在怀里,一举一动,皆是十足的小心翼翼。

    这把剑,他已经以鲜血供奉了快四年了。

    这剑,曾救他于危难,曾为他解心结,也曾给他带来过一场迟来的悔恨。

    他原以为,冥冥玄妙,这世上真会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可是渐渐地,这剑失了灵气,再不会给他任何反应,就好似这经年累月里种种的相依相伴,都是一场痴梦,从头到尾,原只是他一人在说,无人与共。

    剑身出离剑鞘,闪过一道耀目的精光。

    他阖上写满倦意的双眼,将脸贴到冰凉的剑身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对不起……”

    声音似有还无,是他在低低地念着。

    “你若有灵,好歹叫我知道,你还在……”

    裴瑶卮知道自己是在睡梦里。

    起初,她拼了命地挣扎着想要醒转,但却如同攻城略地,数翻努力,皆被不知名的力量压制了下来,到了这会儿,她连神识之中都只剩下了疲惫,懒怠怠的,行将就木。

    她隐隐觉得,若是任由神识就这般昏睡过去,自己便也再不会醒来了。

    一个声音在说,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挺过去,活下来,只有活着,才能护好了亲朋,报偿了恩仇;

    另一个声音则问,活下去,为什么要活下去?

    这十丈软红,伤情伤心,经年的欲孽纠缠,你还没受够吗?

    睡吧,这一回,只要睡过去,便可以超脱了,只要睡过去,便不会再有束缚,不会再有封印,更不需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去经历那些噬心的苦痛了……

    然而,这个声音终究还是食言了。

    摇摆不定之间,她恍然间只觉一道红光朝着自己狠狠击来,再睁眼,她便愣住了。

    眼前,是熟悉的裴氏旧府——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

    又来了,又来了……这噩梦,到底是怎么都不肯放过她。

    坐在自己房中窗下,侍女织风满面愤恨,拉扯着她的袖子,恨恨不平的说,姑娘,您还要被那太子戏耍到什么时候?

    裴瑶卮心里头发慌。

    她能感觉到,自己这两段隔着年岁的神识,正在渐渐融合,便如同那三年剑中生涯,她明明知道什么都知道——知道萧邃会悔婚,知道自己会痛苦悲愤,知道东宫失位,知道裴氏族倾,可是她却也只能‘知道’,而不能改变任何事情。

    她重复不断的经历过往,说着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做着自己曾经做过的事——光是经历场景还不够,还要将那时那刻的心境,一遍复又一遍的品尝。

    便如此刻,她只想跑出门去,远离这一切,可实际上,她却只能皱着眉,对织风道:“不准听风就是雨,满嘴胡言!”

    接下来织风就会说,自己哪里是胡言?

    “那顾氏素来是效忠东宫的!之前顾家人顶了咱们家二公子的职位,断了二公子的升迁之路,您还能觉得是意外巧合,可现而今呢?昨个儿奴婢还听说,二公子近来在朝中屡屡遭受东宫一党打压,这也是奴婢能胡言的出来的?”

    说着,她内外窥了窥,见左右无人,也不顾裴瑶卮已经很是难看的脸色,巴巴地凑到她耳边道:“姑娘,还有一件事,奴婢……奴婢心里揣了数日,一直都不敢告诉您……”

    裴瑶卮最后一点子清明的神识还在想,那你就千万憋住了,别告诉我。可出口的话却是在说:“有什么不敢说的?”

    “奴婢还不是怕您太痴了,听不得这样的事么……”她说着,声音似乎更低了些,“前些日子,许国公做寿,咱家二夫人也回了母家,奴婢听二公子院儿里,跟着二夫人回家的丫鬟说起,说是,二夫人当日在潘家,曾私下里与太子殿下见过面呢!”

    裴瑶卮当即冷了脸,“胡说八道!”

    织风一缩脖子,“奴婢哪敢胡说!……那丫鬟还说呢,撞见那场面时,二夫人提泪涟涟的,太子殿下也一副怜香惜玉的模样,瞧着……便不寻常……”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裴瑶卮这会儿,只觉一股子怒气与担忧并起上头,彻底冲散了她脑中最后的清明。

    织风还在说:“姑娘,您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这回遇上太子爷便这般的痴?就算二公子的仕途被打压,您咬定了是意外,就算那丫鬟也都是胡言乱语在骗奴婢呢!可是……”她眼里满满一副心焦的模样:“可是前些日子,那二夫人与东宫往来的书信您都亲眼看见了,这两人的笔迹您哪个不认识?怎的就偏偏要自欺欺人,就是不肯相信他们俩有私呢!”

    裴瑶卮眼里渐渐有些红了。

    “织风,”半晌,她定定地望向织风,将人唤了个激灵。

    织风紧忙道:“您说。”

    “这件事,”她问,“二公子院儿里的丫鬟因何会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