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二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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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以思念皇祖母为由,李璟升连着上了三个月的请安折子,靖仁帝才准他回京。

    连日加急赶回来,刚脱了戎装便换上常服进宫,他在靖仁帝那里打了一趟,便疾步往游月堂来。

    金宠一细细一瞧,发现李璟升面容憔悴,仆仆的风尘还未洗尽,满是边防之地的萧瑟苍凉与淡淡血腥。

    这三皇子殿下一向不得圣宠,十八岁别的皇子都建府开衙,迎娶王妃了,靖仁帝却把他派往大同戍边。一别两年,若不是之前听闻三皇子回来,他刚才还真有些不敢认。

    章幼笙反倒没多惊诧,因为她见过前世更沧桑淡漠的李璟升。如今一比较,反而还稚嫩许多。

    “太医正在里面想办法,太后娘娘也在里面呢。三皇子殿下不如先进去向太后请安?”金宠一知道他此次回来打的是问候皇太后的名号,因此提醒他。

    金宠一一直伺候郡主,李璟升从来最疼爱这个堂妹,所以他把李璟升的心思也猜透了几分。

    李璟升点点头,径直进了游月堂正厅。

    毛毡门帘一掀,一股浓烈的草药味儿便扑鼻而来,药味儿下还夹杂了淡淡的血味腥甜,饶是闻惯了沙场的血腥残酷,他还是不免轻微呛了一声。

    殿内寂静,只有太医们小声嘀咕和叹气的声音,皇太后坐在床边的紫檀木扶手椅上,抚额垂泪。

    听到这声轻咳,皇太后抬起头来,看到门外走进的男子,身姿笔挺,丰神俊朗,炯炯的双目犀利明亮,却闪着掩藏不住的担忧紧张。

    “升儿。”皇太后颤巍巍站起来,一旁的宫婢忙扶住了。

    皇太后王氏是先帝挚爱一生的结发妻子,在先帝起义时偶然相遇,先帝对她一见钟情。要说那时保定府已被先帝的起义军攻占,看上哪个女子直接掳来便是,但先帝仍旧遵依礼数,亲自托人求亲下聘,十六人抬的花轿才求娶了回来。

    而当时皇太后只是一个丧夫孀妇,还带着个几岁的稚儿,先帝也爱屋及乌,亲自教导,登上帝位后便把这个非自己血脉的孩子封为太子,也就是灵仙郡主去世的父亲——先太子李恒。

    皇太后从一个平民寡妇一跃到今天的地位,养尊处优,如今已有六十高龄。红颜虽老,也依稀辨得出昔年沉鱼落雁之姿容遗落的痕迹。

    “皇祖母。”李璟升跪下行礼,“孙儿在大同时常挂念皇祖母,此次终得父皇恩准,让我回来在皇祖母膝下尽孝。”

    李璟升的眼里蓄了泪,余光却注视着一旁的弦丝雕花架子床。

    “快起来吧,来看看你妹妹。”皇太后拉着他来到床前。李璟升只觉得心头在滴血。

    “月儿到底害了什么病?”

    皇太后摇摇头,“说不清,几月前突然就倒了,一病不起。”

    “我心里也疑虑,是不是撞了什么鬼煞,因为幼笙当时在她身边,也跟着倒在地上。不过幼笙很快醒了,倒没什么大碍。”

    皇太后喃喃回忆,李璟升百思不得其解,这才想起章幼笙来。

    章幼笙觉得他的目光鞭子一般,忙低了头说道:“当日月儿说要到院儿里莳弄她的宝珠茉莉,我跟在后面,不知道怎么的,眼前突然一黑,就晕了过去。”

    晕了过去,醒来后头痛欲裂,竟发现自己莫名多了前世的记忆。并且一再确认这不是梦,是实实在在的记忆,刻骨铭心。

    她重生了。

    还是清宛县主,还是李浦月的陪衬,还是被人压在脚底!

    但章幼笙随即便听说浦月也晕倒了,还担心她会不会也重生了?因为前世是她亲手药死了浦月,又说了那么些恶毒的话。如果浦月真的也重生了,她该如何自保?

    天可怜栽,李浦月没有前世的记忆,反而成了个病秧子,日日饮汤灌药,和她嬉笑如常。

    章幼笙松了一口气。

    “那,有找道士和尚来看过吗?”这事实在没来由,李璟升是战场杀伐之人,从来不信鬼神只信自己,现在也情不自禁想借问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皇太后点点头,“这法子也试过,没用。”

    到后来那些和尚道士日日争论,反而闹得她头疼,她便让人给了银子遣散了。

    宫中一片阴晦愁苦,仿若笼了一层灰蒙蒙的纱。

    宫外的镇国公钟府,薛明煜等人却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大夫把了脉,说薛明灿没有大碍,身体康健,许是太劳累,所以才沉沉睡了过去。

    只是,大夫摸着胡须沉思:“这小姑娘心神似乎受了很大的冲撞,先时脉象非常紊乱,慢慢地才平复下来。”

    心神受了冲撞?

    那只能是被顾灼华激着了。林泓谨思忖着,觉得奇怪。从前明灿被堂妹林棠潇这么欺负,也不见她有今日这般强烈的反抗。他回忆起那个暴雨倾盆的傍晚,他坐着马车从外边回来偶然兴起掀了车帘往外瞧,白茫茫的雨幕里一眼便瞧见站在屋檐下瑟缩的小女孩。

    淋得抽抽搭搭的,话都说不全,上了车一个劲儿地道谢打喷嚏。而今天的薛明灿,受了半分欺辱便会奋力反击,像只被激怒的小鸟,弱不禁风却咄咄逼人。

    林泓谨此时才承认,薛明灿确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薛明煜也在思忖,满面焦灼地问大夫:“这会不会有什么妨碍?不如大夫开些宁神的药?”

    “这是自然,不过目前的样子应该没有太大影响了。只是小姐耗了许多气力,需要好好休息。”大夫说道。

    的确耗了许多气力啊!这么沉的弓,自己都需要深吸几口气才能举起来的,更不论那几箭射出去要用的力道。

    他在场下直捏一把汗,担心妹妹小巧的骨架子会被这力道震碎。所以也无暇细想妹妹什么时候练会了这样的本事。

    林泓诲一直冷眼看着,有足够的理智细细回忆当时的场景。

    那样凛冽的身姿,那样娴熟的手法,那样熟悉的深情……林泓诲略一低头,脑海中便浮现出未婚妻李浦月的模样。

    大夏既然重武,自然是从皇帝起就十分推崇。所以每年春秋都会有围猎,皇上带着皇子百官,京中贵胄子弟,在行宫外打猎。

    灵仙郡主自幼丧父,靖仁帝爱之疼之,待之有如亲女,武艺上也是亲自教习传授。

    所以她那一等一的身手,在围猎场上从来都是出尽风头的。

    可是薛明灿?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身手?弯弓搭箭时如虹的气势,尤其在瞄靶时,不经意间上扬的左眉,真是像极了浦月。

    林泓诲百思不得解,只能耐着性子等薛明灿醒来再盘问。

    怎奈薛明灿直睡到晚宴也没醒,气息匀畅,还微微打起了鼾声,盖着腹部的那层锦被有节奏地起伏,睡得很是香甜。

    任谁看了她这酣睡的模样,也不忍心把她摇醒。薛明煜只好抱了妹妹,坐马车回林府。

    回去后又等到掌灯时分,林宪才忙完回来,薛明煜便把今日发生的事一一向他说了,因为心里疼爱妹妹,叙述中不免带了感情,不过到底大体的是非曲直,林宪是听出来的。

    “灿灿也逞强了些。”他皱了皱眉,又问道,“她醒了吗?”

    “还没,似乎真是累着了。睡得甜甜的。”薛明煜回答,“二表哥也在这儿,一直陪着我们。”

    “二弟也在。”林宪倒是有几分意外,因为林泓诲一向对这两位表兄妹漠然冷淡。不过转念一想,觉得二弟应该只是因为今日受他所托,这会儿恐怕已经很厌倦了。

    林泓诲从不随意把自己的时间情感,耽搁到旁人身上。

    薛明灿睁眼时,觉得神清目明,这一觉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无梦无扰,无思无绪,只是睡,好像任凭身子往棉花层里坠落。

    不过更让她高兴的是,醒来第一眼便看到站在床边的林泓诲。

    “泓哥哥!”伴随这声惊喜的叫声,是她肚子“轰轰轰”的“雷鸣”。

    不苟言笑如林泓诲,此时也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不过很快咳了一声,仍旧一副漠然的神色。

    冷卉忙去厨房给她端吃的。

    “泓哥哥?我不是在钟府吗,怎么回来了?”

    “你睡得太沉,宾客都散尽了,我们只好把你抱回来。”

    “你抱我回来的?”薛明灿沉睡一场,眸子也愈发清澈水润,此时水汪汪地望进林泓诲的眼睛里。

    “并不是,你哥哥抱你回来的。”她可爱也好,眸子好看也罢,林泓诲都不以为然,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这射鹄子的本事,是谁教你的?”

    “宪哥哥。”

    “胡说!”林泓诲对他大哥几斤几两还是心知肚明的,要放在文官中勉强能算上乘,武官中却不过尔尔。况且林宪才教了她几回,她就能琢磨出这样的技巧?

    “可是除了宪哥哥,也没有其他人教过我呀。”薛明灿努力回想,十二岁来到林府以前,她连弓箭都没碰过。

    不过想来也很奇怪,当时似乎就有一双手,在牵引她该怎么做,所有动作行云流水,似乎是非常习惯而熟悉的。

    还有那个声音。她现在已经回想不起来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那个声音,沉郁而令人心安。

    可她为什么突如其来,陷入无法自拔的伤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