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工极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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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择签

    还没到辰时,陈薪就早早地来到茶室享用起了早餐,却不想叶广宙比他起的更早,已经吃完了一大碗面和一小碗粥,正一边用勺子往嘴巴里送豆浆,一边看着被鸽子送来的各种消息。

    叶广宙的身上没有一点赘肉,给人一种海狼的气质,穿着便于活动的轻衣,腰间依然带着佩剑吕轻。

    冲陈薪问了个好后,快速地把记载着消息的小纸条丢进嘴里咽了下去。

    “我得到消息,自五月二十三日以来,朝廷和徐家在乐州城对垒,已经互相打起来了,昨晚打的最厉害,晋军遭遇大挫,但两方也没分出个什么胜负,依旧焦灼,看来我们已经不能从莱晞走正路去乐州了。”

    “今天才二十五日吧!为什么会在那里打起来?这么突然!晋廷不可能是陆地运兵,难道特意用船强袭乐州?”

    用“强袭”二字虽然很正确,但也很荒谬。

    因为名义上,徐家,也就是西山节度使的藩镇地盘不包括乐州,名义上这还是朝廷手里的地,但由于徐家的暗中经营,乐州时常有徐家的驻军,所以乐州不能说不是徐家的。

    为了调用乐州的物资,朝廷已经到了需要先下手为强的地步了。

    陈薪更是对这个国家“强地方,弱中央”的现状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这不就是他的家乡历史上曾遭遇过的局面么?

    “因为地震,这些天,可发生了不少事。”

    叶广宙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了一碗豆浆,拿桌上备好的一小块丝帛擦了擦嘴,给陈薪细说起了这几日多变的风云。

    陈薪是个思维敏捷的人,叶广宙没说多久,他就明白了当今乐州城的局势。

    陈薪有些不快地说:“乐州被军管,咱们就是运寻常货物去乐州也会横生枝节的,更不要说带上我那批火器了,军队就算看不懂是做什么用的,十有八九也还是会扣下来。”

    叶广宙叹了叹气,情绪不高地说:“两支人马只要在乐州城一天,咱们就别想在乐州做些什么事,我内人也还在乐州的商馆里,只希望平安无事啊。”

    “弘光兄,你已经结婚了?”

    陈薪颇为诧异,一不留神他又把家乡的习惯代入了。

    “我今年都二十五了,怎么可能没结婚!”

    叶广宙既好气又好笑地喝道。

    他沉思良久,然后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常十万和那位老先生就这几天待在莱晞,我必须得去一趟乐州。”

    陈薪走过来,郑重地说:“万事小心。”

    叶广宙笑着点了点头,随后凑到陈薪耳边,耳语道:“朝廷要我在乐州伺机而动,再加上对内人的担心,我不得不去,要是有什么人老是徘徊在莱晞商馆的附近,盯紧他们,顺便,也给我看紧那老先生。”

    对祖父故友的信任只是一定的,毕竟,他正为了自己的大目标,干着堪比走钢丝的投机。

    离开陈薪的耳朵,叶广宙用正常的方式对陈薪说:“别担心,我剑术不赖,况且,我的周术已达道形之境,第五层楼了哦。”

    言毕,他拍了拍腰间的吕轻。

    叶广宙不想只做一辈子地方上的小商人,他渴求更大的舞台,所以,在机缘之下,他把筹码压在了弱势的皇帝身上。

    虽然晋国的皇帝已经有三代人等同于傀儡了,但不管怎么说只要皇帝没被替换成别的姓,姓姬的人就还握有“大义”的名分,就有投机的空间。

    将来的回报一定是庞大的,毕竟,雪中送碳远好于锦上添花,这就是叶广宙这个商人不去投效藩镇而去投效朝廷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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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陆续续有一千五百人的乐州民兵来到了晋军的临时驻地,还有五六十个海商带着三千人左右的家丁紧随其后。

    他们虽未着甲,但手里都拿着质量还算可以的刀枪剑戟,声势绝对不弱。

    晋国的征粮副帅钟大骏站在营门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转而看向一旁被绑得更粽子似的两个人,他们是昨天晚上从奇怪的地道里溜出来被他当场逮到的可疑分子。

    把昨夜的颓势稳定住,重新构架起用以相持的防线后,已经是破晓了,一晚上没睡的钟大骏才有空审问他们。

    一个名叫叶宇长,一个名叫方禹霆。

    前者自称是叶氏船行的二把手,后者自称是乐州治魉官总长兼乐州民兵指挥使。

    一句话,就是特别强调自己是本地的实力派,最好别动他们云云。

    钟大骏坚信这两人扯虎皮拉大旗,一定是密探,但当要把他们拉出去斩了,他又觉得万一是真的,岂不是白白错过了什么。

    于是,令他们一个写信给叶氏船行的总舵商馆,一个写信给乡兵治所以及治魉官署。

    没想到,竟然真的来人了,真的是可以代表地方一派势力的人。

    昨夜晋军在大溃败中严重受创,有七百多人直接战死,九十一人轻伤,一百零九人重伤,而且是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再战的重伤。

    把港区的人手抽调大半,只剩下勉强能维持治安的数目,抽调的人补充到城内的各个防线,现在手里能布置在战场的兵,也仅有两千一百余人了。

    要是再贸然与什么势力起冲突,使得官兵受损,钟大骏必须得陪着罗恪定那老头子一起去跳海了。

    钟大骏看着这一群情绪好像不太稳定的人们,看了看左右。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给人松绑,好生招待啊!”

    两个阶下囚,在安抚了前来营救自己的人马后,成了钟大骏营帐中的座上宾。

    “本帅方才得罪二位了。”

    钟大骏尴尬地笑了笑。

    方禹霆和叶宇长只是一个劲地喝茶,就放着让钟大骏这么尴尬地笑着。

    钟大骏的笑越来越僵硬,最后只是似有似无地找着话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

    方禹霆与叶宇长不说话,除了是为了表达愤怒外,也是因为不知所措。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通过密道潜回乐州城,聚拢各自能找来的人马,然后接上守在塔里的伙伴一同突围突出乐州逃往外地的。

    现在被迫与晋军的征粮副帅会面,这让两人真的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私底下低声交谈了起来。

    “禹霆,事已至此,得换个法子了,看看和这副帅交涉能不能最大限度地保一方平安吧?”

    “岂能把安危托付给晋军?他们算什么货色你不清楚吗?”

    “不是托付,是合作,两军对垒,一方为自己的财源,一方为了应付南方各道的灾民,以防民变,哪一方都不会退的,我们只能从下下签中选中下签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方禹霆上下颚愤愤地咬在了一起。

    自己不过是民兵与治魉官的头,周术不过是创成之境,第二层楼而已,身旁的叶宇长更只不过是船行大当家的弟弟,手里只有与商人的关系,连周术都不会。

    咬牙切齿间,他斟酌着每一个痛苦的选择,选择看上去很多,但结合现实一思量,就凭他和叶宇长,可行的就只有一个。

    光是执着于不死人,只能看着死更多的人,两军不会因为叶、方二人不动而就这么暂停不打了的。

    现在两根刺扎在一块肉里,只能与其中一根刺约法三章,然后利用这根刺去挑掉另外一根刺,期间一定会流乐州人的血,但,这是现实中最好的选择了,迫使一方在乐州完全站住,建立根基,那么,一时间便无需再打下去了。

    但就算打赢了这一回,徐军退走一次,难道就不会再来了吗?

    不但未来的隐患难有良策,当下的问题都结局不了,这两根刺现在仍在对峙中啊!

    到底要我怎么选?

    方禹霆突然发现,逃跑的话,就是置同乡于不顾,而无论是联络徐军还是与晋军合作,都是要死一部分人的。

    什么都不选的话,就是连仅有的、能救一些人的努力都不做,白白让两根刺扎在肉里的时间延长。

    都说长痛不如短痛,短痛就不需要流血了吗?

    汗水渗满背脊,方禹霆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

    “事已至此、事已至此……唯有如此……”

    生于世间的人们,都没太多活法可选,地震就这么来了,带着身为大自然最无可辩驳的意志就这么来了。

    沦为难民的晋国南部百姓也只能在现实的下下签中找能让自己活命的中下签,朝廷也只能在下下签中找中下签,徐家是各藩镇中军力最弱的,不争则丧气,他们也基于自己的考量在找中下签,于是兵灾就这么顺带着来到了乐州。

    身为正副帅的罗恪定与钟大骏也在下下签中想尽一切办法希望能找到中下签。

    叶宇长与方禹霆在下下签中又希望在下下签中找些什么呢?

    没人去指望什么中签,更遑论什么上签、上上签了,因为现实就是现实。

    到头来,所有活着的人,在各自所面临的巨大漩涡前,都在找着各自的中下签。

    这就是生活。

    “王、王师可、可有什么难处?”

    方禹霆最终打破了沉默,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绝对不会让下下签的结果降临到身为家乡的乐州,中下签亦要流血,所以这个结果他也不想要,但方禹霆绝非什么天真之人。

    他想起了西海有关藏着秘宝的大铁船的传闻,再想到自己和叶宇长手里的筹码……

    他要以选择中下签为开始,使出一切手腕,以中签为结局!

    中签也一定会死人的,人一定不少,但——

    事已至此,唯有如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