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妆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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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釉里青华六(下)

    福礼结束后,已是中夜。雪又大了些,飞絮一样的,自皓宇中飘洒而下。各府的车马层层地围在寺前的坊市间,待贵眷们依次登车,已都有些困意朦胧。车中燃灼的炭烟飘出帘外,烘着那雪气,蒸腾出一片片的白雾,就在这番喧夜的热络中,金辘碾雪,攀帘再话,来来往往的,好一会儿方才散尽。

    允谚因恐他母亲找他,礼毕后便忙忙地退了出来,到槛门外牵了他来时骑的马,带着奚廷,好容易才挤出车丛扬长去了。

    “王爷,方才煜公子着人来说,说娉妆楼的怡青姑娘奉了秋姑娘的意思,到昳明园寻王爷你呢。”奚廷一面虽允谚长驰着,一面道,一时风雪都灌向了喉中,还未觉得冷,先觉得字字都错了调,也不知允谚听清没有。

    “我知道了!那咱们现在正好,直接往红袖里去吧。”允谚这样说着,正欲挥鞭驰去,又想起雪天路滑,只得作罢。只是这样不快不慢地走着,身上都冷了下来。

    雪愈下愈密,天色阴阴的,方才那钩小小的晦月也隐去不见了。道上行过晚归的路人,脚声匆促,肩荷沉沉。喷鼻的热气不时缭来,自那忽然张开的门帘中,或是路旁正在生起的炉烟里。允谚不禁打了个寒噤,抬头看着天上,目光越明,只显得那天色越稠,雪雾都呵到脸上,这才觉出夜寒的无尽。

    走了好一会儿,方才盼见一些热闹的灯火,莹莹碎沐间,一下子就晃开了是夜的清郁,也晃落了那僻处才有的孤寒困倦。

    骏马骑乘,红楼招展,烟花巷中还是这样热闹。有人俯槛低语,醉掷香绡,有人仰楼顾笑,痴盼回睐。泯没在溶雪的温柔中,淡淡的哀欢。笙歌起伏着,无端娉婷,帘约幽梦。连那烟帜也像醉了,只顾去拂游人的冠带。允谚便这样一路走,一路看着,凭乱花渐深,踏雪痕消。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子兮何兮?”忽然听得有人在楼上念诗,熟悉而月余未闻的声音。

    允谚抬头去看,只见楼上绯裀映雪,流珠摇鬓,槛边婷婷地伏着一人,轻咬着樱唇,正向他笑呢。

    “饮秋!”虽是约好了相见的,允谚仍喜出望外。天上的雪像是停了,只剩琉璃灯笼下昀昀的光暖,流苏轻黄,淡粉着花,掩映着她的脸,笑似无心。他自翻身下马,将牵绳递与迎来的侍人手中,便上楼去了。

    “外面下了好大的雪!我今日在眠雪斋中闲赖了大半日,不想夜间却有这番折腾!”允谚一上到楼中便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似落梨又似飘樱,还间有新桃的沁甜,蜜馨神。

    “这屋子里,是什么香啊?”允谚又道,一面有两个娇婢上前替他解下了风氅。

    “哪儿是什么香啊?不过是早些时候如玫身边的宁竺将一盏白桃酒洒在了那银绡画月屏上,洗又洗不得的,才留下了这味道。至于房中熏的香,只是些旧岁的干花罢了。”饮秋说着,已盈盈地走了出来。只见她确确只穿了两件薄衫,一件水嫣地玫纹绮的,一件绯染色金丝嵌绡的,两件都很宽长,外面绯染绡的一件更松绰些,绯色沉青的下摆上恍隐恍现地游过些金丝蝶萝,与那葵罗抹胸上的刺绣正是一式;脚边堆着杏纱叠褶的长裙,束发绾成一湾流虹,似散未散的,游丝罥雾,滴珠叮泠;翠眉深深浅浅的,笼蹙间,嗔喜如约。

    “你穿的这样单薄,不冷么?”允谚随意地傍几坐下,望饮秋道。

    “不大冷,懒待穿那么多,倒累得很!”饮秋应着,也坐到了那柳檀几旁。

    “这可奇了!冬天衣服虽然沉重些,但你身量苗条,比不得那些臃肿之人,里外三层地穿戴了,才真的失了灵活。这天儿多冷啊,随意冻一冻,就该要害病的。”允谚又道。

    “这你又不知了吧。女孩子但凡爱美些,揽镜自视时,总不喜欢瞧见自己不愿意瞧见的样子。何况啊,雪天红楼,漂亮的很,若穿着不中意了,岂不扫兴!”饮秋侃侃应道,双眼睃向允谚,眸中炯炯灼灼的,既像好奇打量,又有些争弛时的窃喜。

    “你说的也是,可你又如何知道我不解那心思的。”允谚说着,也带着些那样的窃喜“各人心意罢!有的人偏偏就觉得雪氅绣袄与这雪天更合呢。不信你去看,我一路来时,便瞧见好些个穿着夹袄和比甲的,比甲上或有绒绒,粉装玉琢的,衬着头上的兔儿堆,也好看的很呢。”

    饮秋听着,眸中忽然一动,想起了什么似的,恬恬一笑,一面辗侧身子,以怀念的声吻,道:“诶,你这样一说,我倒想起些光景。不记得是哪一年的上元,就在这楼中,灯火喧张又靡靡阑珊的时候,那胜琼仙子穿一件蜜合色的绸袄,上面罩着一件猩红缎地的狐绒甲子,头上兔毛堆雪,额鬓处还还画着点点梅钿。她端擎掌扇,立楼中若得若失地一笑,楼下也有一人,一样地望着她呢。胭脂泪,相留醉,那时的光景啊,真是,真是……”说着,饮秋缓缓抬眼,环睇着这满屋的璃砌花光,道:“真是月与灯依旧,不见去时人啊!就连我们这些看客的眼中,也像失落了什么似的。”

    “那,那位胜琼仙子如今怎样了?是真与她的心上人,一道离去了么?”允谚望着饮秋,心里虔敬自生。

    “他们走了啊!你也亲耳听到过的。至于他们走了以后的事情,我知道的也并不比你更多。”

    不知为何?烟愁自生,楼外大雪茫茫,四面低来回往的笙歌也空远,哀婉了许多。

    允谚忽然动容,起身走到镂花的半月窗边,望着对岸灯火,道:“这夜深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一副心事复杂的样子。”饮秋淡淡一笑,爱溺道。

    “我……”允谚顿了一顿,也笑了,眸中又流过那澄明,望空皎洁:“我在想,那与俊公子与胜琼姑娘,是不是也正经历着这样的大雪天。是不是柴扉之下,相拥取暖,两心无猜。抑或是生着山中捡来的,沾了湿气的柴火,虽是怎样也烧不暖和,也开心得很呢。”允谚这样说着,仿佛已看到了他二人的模样,目光如泓,欢心无垢,正雀跃在晦淡的火光里。

    “他们真不后悔,真是优美的故事呢!”

    “是啊,他们真不后悔。”饮秋亦是坚定,不知为何,心照不宣地,他们就是相信。

    允谚回过身,平和道:“我还想说,人生的纠烦真是多,兴许有的时候就是无奈吧,那些经历过的人所说的,身不由己。这样的话,听起来总是哀凉。”他的心里不自觉地想了很多,世事开始冗杂,自己亦不能明断是非。

    “我不晓得你说的是什么事。只是,人都是不一样的,在乎的东西也不一样,活下去的方式和目的也不一样。又何必,何比去苛刻呢。要求的太多,不过是庸人自扰。”饮秋说道,既是劝他,也是思索。

    “不知道了,我只希望啊,自己永远也不要怀有那样的愧疚。不,不是希望,是一定。”允谚笑了,低下头又抬起来,眸光漪烁,带着些吐露心声后不自禁的羞赧。

    “我知道!”她当然知道,霰雪无垠,纷其何尽。

    楼宇间的笙歌远了又近,飘忽梁柱,淡淡的烟絮,飞过眼前,二人眼中都噙着些泪光,哀欢的夜里,金丝袅娜香无力。

    “呵!你是又听到了什么,或是见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人事么?说与我听听。”饮秋低下头娴娴地一笑,茶声汩汩,玉杯汤暖。

    “其实,也不过就是世间寻常的离合,得失。”允谚低头一哂,好像望到了些希望:“不过,这故事还未完呢。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谁也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