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妆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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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水是眼波横

    习路卷尘,风埃散漫。煜臣走在这远遁市嚣的隐巷中,唯有过路的马车和那绦地的槐影,支支悠悠地,绵吟尽这籁籁无听的疏懒。

    走了有一会儿,煜臣方停在一处新染了柳漆的香木小扉前,他执起扉上的扭金小环,轻轻地扣了扣,有细碎搴裙的履声由远及近,即有一个荷裳牵风,髻挽蔻带小婢前来应门。那小婢自幽开的门隙间望见煜臣,便是一喜,笑道:“公子果然来了!正好我们太夫人刚刚用过药睡下了,闲人也都遣去了。公子稍等,我这就去唤小姐!”

    此处便是张家在京城西郊的别苑,思静园后庭的侧门了。原来张家的太夫人姜氏入秋以来染了寒疾,调理难愈,故迁至静养。因毓玢乖巧怜人,姜夫人终日离不得的,遂一并跟了来。而外,就只有些贴身的妇人少婢并几个心腹的护院家丁在此侍候答应着。

    “谢谢你,兰悠。”煜臣清温一笑,将袖中携藏的一方珍奁隐到了身后。叶洒黄昏,斓霞伏昼,他便立在这青墙下,听落英飞散井栏,草虫鸣嘤寒边。

    正当此际,只闻扉声一紧,煜臣忙回头去看,只见那双扉已合严了,一点缝隙也未留。

    “毓玢。”煜臣回至门边,抓起那门环,又轻轻地放了下去。

    “你明日便启程了,这会儿才来见我,我不要见你!”过了一会儿,那门中方有声应道,娇恼如嗔。

    “你若恼了,便只管恼我,万勿自恼。便是明日要走,才定要今日,来见你呢。”

    见门中久久无应,煜臣又温勉一笑,唤了两声:“毓玢,毓玢!”

    滑履惊苔,那背贴着门扉的双手也颤了一颤,毓玢兀拗着眉心,心下思深想念都绞作了一团,方涵心道:“你常此少来,可是因为我家,因为我父亲,我父亲他,古板,不近人情。”她说着,语声愈发低切,倒像有些激愤的埋怨在其中。

    “不,不是的!”煜臣否道:“是为了,为了你,毓玢,你,你懂么?”这声音循循娓娓的,透过悠郁蔼蔼的沉木,传入了毓玢耳中。

    “我懂……”毓玢拈着袖口,声息渐弱,昵昵如惜地,贴向心口。

    “可是,煜臣,你这一去,什么时候才回来啊?”她想起诗书中反复写到的那些苦竹丛生,道远忽兮……那潇湘深处,实是一宗颠沛的山水谪故。不禁着急惦念,忙倾首问道。

    “我也不知何时能还,总是将皇上交托的公事办完即回。我一定会回来的,回来,我向你求亲,你愿意么?”煜臣亦倾首向门中,翼翼温存地询道。

    “我愿意。”毓玢微垂下蛾首,向着自己的心房,不加思索地轻吐道。许是因为这声音太轻了,煜臣并未听清。

    “什么?毓玢你说什么?”煜臣挨向那门边,又笑着问了一遍。

    “呵,我要说什么,还需问么?你这样聪明,当然什么都知道。”毓玢娇恬道,仰空的双眸中流潋着无尽的神往与爱慕。

    “呵。”煜臣轻声一笑,扶着那门,耐心道:“好,我知道了!”

    “呵!”门中亦是一啼,

    两人就这样,一个在门中,一个在门外。古井惊风,香砌浮屑,婉鸾的坠蕊吐丝如绵,静昵无声,已迭递过千丝万绪,吹胜人间无数。

    “叮,叮”的两声,是庭边计时的铜漏又没下去了一格。

    “哎呀不好,我奶奶病中睡不久,怕是要醒了!”毓玢细意惊嗔道,满是不舍与难离。

    “毓玢,我还有东西要给你。”煜臣也有些着急了,却也还是温澹,不忙不迫。

    “好,好!我就开门!”毓玢忙背手去摸那锁钥处,又慌又恍地,娇靥已绯流嫣染:“对不起煜臣,我真不该与你小性,恼你不开门。”

    “莫急,莫急……”煜臣亦贴着门边,细声慰道。

    双扉倏然一松,煜臣自将那珍奁递进门中,毓玢的手中,一面道:“这是一方紫英研玳墨,不是什么罕品。只是有些我的心思在其中,你看过就知道了。”

    “嗯!”毓玢忙抓住了那珍奁,欲言又止。

    “毓玢,那,我走了,走了……”煜臣说着,却未抽手离去,酸眸低怅着,竟绻泪意。

    毓玢也未松手,眸中泪意低转,又是思量,指掌欹颤着,不觉已与煜臣握到了一处。

    “二小姐,太夫人醒了,正在找你呢。”廊边青帐松松地一掀,便有一个头绾油髻的中年仆妇探出身来,向着毓玢催唤了一声。旋又落帐入内,掌新灯连影,空廊杳杳。

    “好,这就来,素妈妈。”毓玢迟疑应着,心口都喃。

    煜臣亦是一惊,不得已,这才怅怅地松了手,仍流连着,指尖依依。

    “一路保重!”毓玢慌忙道,不觉提高了声气。

    “好,你也是!我,我走了。”那边殷殷应着,声息已渐去。

    树音窸窸,杪头低语,毓玢心上蓦地一空,又慌又错,天地都失。

    “煜臣!”推扉一促,她忙追了出去。夕晖下一点稀金淡薄的天光洒在她身上,映下翠水色的浮绡衣带,长曳着那轻驰的身影,灿暖愈往。

    “煜臣,你一定要回来,我等你。”

    煜臣亦驻步回头,丝袍漾玙,漆鬓清扬,一时风尘扑襟,都在身外。但见那俊眉舒展,温若慊长,即应道:“好!”

    “我,我给你写信,托我姐姐交予绾姐姐。”

    “我会快些回来的!”

    “我等你!”

    “嗯,嗯。”煜臣不住地点着头,眼中泪意殷殷:“你这就回去吧,我在这儿看着。”

    “唔,好……保重,你一定要保重。”毓玢说着,那泪已如断了线的珍珠,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

    彼为儿女牵,惹碎柔肠,谅韶华,平生愿,百代偿,孰免幸?情意别两地,归去,扉掩空潇瘢红絮。

    煜臣望着毓玢在兰悠的牵搀下回入门中,待扉声停哦,方缓缓地转身离去。

    须臾间,夕阳黯转,只留下那倥倥的街声,和天边牵连无尽的水云,衔送远山,化眉黛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