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妆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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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归雁入胡天

    出了白马门后,隐墨以为无碍无拘,遂纵鞭驱马,越驰越快。翊臣在后面唤道:“隐墨,小心一些!”言色颇厉,隐墨虽是在兴头上,一时难禁,但闻声亦渐渐缓了下来。

    待二人渐近后,翊臣温和一笑,道:“隐墨,你好像很高兴啊!”

    “是啊,公子,你不高兴么?”隐墨率真道:“我本来都以为,一定有一场恶战呢。”

    翊臣摇了摇头,俊眉微蹙着,隐隐似忡。他望向赵旭,道:“旭兄,你以为如何呢?”

    赵旭亦摇了摇头,应道:“不好说,这个辽帝轻浮气躁,心智不熟,太易生变。与此人周旋,本是不难。但辽国朝中,权势纷争,错综复杂,就很不妙了。也不知道,他这皇帝能做多久,更不知道,一旦有所翻覆,于宋于辽,是福是祸。”

    “大人洞见甚慧,已然超群,但尚未悉我族风俗,或者说,习性。”

    “哦?”翊臣望了望赵旭,又望向宗愿,朗然道:“王爷这样说,我倒有些好奇。”

    “将军戍边日久,定有所感。否则,也不会一身整肃戎装,临城以待了。”

    “小小伎俩罢了!”翊臣清浅一笑,目光磊落,不以为意。赵旭在一旁听着,思量前后,已晓其意。

    宗愿望着天边的一行雁阵,闲闲道:“有的时候,我真想知道,大宋,究竟是个怎样的国度。或者说,怎样的存在。大宋的皇帝又是什么样子,他身边的臣子,是否都像二位一样?”

    赵旭不加多想,清思道:“这个问题,在下无能应答。大宋是怎样的存在,也许王爷亲自去看过,会明白,但也未必。至于宋帝,我只能说,与辽帝比起来,他要复杂的多。”

    “这便是我与大人说的,习性了。”

    “哦,是这样么!那确是在下少虑了。”赵旭亦顾向长空,恰见雁阵西飞,意绪忽渺。

    “大人不是少虑,恰恰是多虑。精致尽善,便是汉人,契丹不同,在这风沙广阔的北境,举目望到的,不是天,就是地,要不就是猎物,或者敌人。”说罢,宗愿望向赵旭,出乎意料的,那眼中尽是善意,不费多揣。

    “那王爷你呢?”赵旭望着宗愿的眼睛,仿佛间,交契已深。

    宗愿纯然一笑:“我,不就在这天地之间么?一人何足虑。”他又道:“郭将军,还要谢你,赤诚信任呢。”

    翊臣洒脱道:“不必,诚如王爷所说,在下戍边有时,对此间人事,多少有知。”

    “是了!我倒忘了想,翊兄与王爷一前一后,原非巧合,呵。”

    “呵!”翊臣亦望向那胡天归雁,长河风低,与赵旭不同,这是他惯常久见的,却仍苍莽,苍莽而温柔。

    宗愿伴二人同笑,是他敦厚天性使然,亦是此际怀熏,兴怀感染。

    辔声遥遥,马蹄沙浅。又行出一段路后,宗愿方道:“将军是江南人,听说江南草长莺飞,烟雨锦绣,将军出身名族世家,身处繁华,到此可悔?”

    边风缱吹着翊臣的鬓发,仍是那清隽风度,麟趾振振,他摇了摇头,甫然有思:“到此亦有情,王爷可信?”

    “信!”宗愿点了点头,和善道:“我本生长于斯,何来不信。”

    “公子,大人,快看!”隐墨雀跃着,引颈指道。翊臣与赵旭循其望去,只见城关岿然,已在不远。城下聚落着一丛人马,散此天地间,渺如尘埃。

    “在下还有一疑。”宗愿清澹一笑,问道:“将军与大人原本便熟识么?”

    翊臣与赵旭侧首相顾,都觉庆幸。隐墨见二人不说话,调皮道:“王爷猜一猜!”

    宗愿闲静笑道:“这如何猜得!”

    翊臣见城关渐近,遂道:“实不相瞒,在下与旭兄只两面之识,一为旭兄出关途径幽州大营时,一为今日。”

    “缘只两面,九死一生!”是怎样的信任也情意啊?宗愿望着那越来越近的城门,似是感叹:“若非如此,大事何得遂成。”

    “此事得以成就,一仗翊兄兵临城下,二赖王爷釜底抽薪。在下意气之勇,三寸舌功,其实微末。”

    “非也,大人应该看得出来,我四弟,很忌惮大人。平生未见过,亦不能及,因此敬畏。”宗愿说着,又露出了他打量耶律宗真时眼中的哀悯。

    “又是你所说的习性,差别么?也许慢慢的,辽帝也会变呢,令尊与现在的辽帝,必定就很不一样!”赵旭此时身心已完全松释,风骋耳边,云舒天上,怀抱亦登然无际。

    “大约是不能了,我父皇已然作古,关于他的一切,我还有很多不明白。但可以断定的是,即使是父皇,也与那种‘复杂’截然不同。本就是两种东西,物性赖水土,赖天生。就是在大人与将军的身上,我也能看到那种复杂。甚至是我见过的别的汉人,也有具有这‘复杂’的,却又不同,有的清澈,有的浑浊。如赵大人与郭将军,便是其中最清澈的。”

    翊臣静静地听着,未置一语。隐墨亦留心细听,却有些疑惑,不能尽解。

    两人说着话,不觉间已近城关。

    土瓮瓦城,庞然岿立,与城后漫荡的风沙一起,吻抚沧桑。城下人众见大军摇摇曳近,一时言语顿止。

    “大人!”人群中为首的一个,见迎着大军奔了来,奔至赵旭身前,扶辔唤道。

    “陶副使!”赵旭俯身将陶玦挽了起来,沉然应道。向前望去,城下纷纷聚立的,正是大宋的使团。

    “大人!”陶玦又唤了一声,使团中的其他官员亦围上前来,向赵旭道贺平安。

    陶玦退步一揖,道:“自大人去后,属下等便在城外潜候。适闻城中突变,郭将军已挈兵入城,方到此来迎!”

    赵旭自马上跨下,宗愿与翊臣亦随其下马。

    “赵兄,回去吧!也许从此出城,就不复相见了。”宗愿行至赵旭身旁,望着城外沙塞无边,吹拂不休,说道。

    赵旭忽转过身,迎着来处风沙大步茫茫地跋出了数步。举目天地寥阔,唯有沙丘与风,在其间无声地抚摩诉愿着。烟笼月笼中,故乡云水地,赵旭心中失怅地一恸,却仍融入这莽荒,恒河沙数,岁月无垠。

    翊臣望了望赵旭,随即步到宗愿身旁,道:“王爷日后,一定去中原,去看一看大宋。”

    “呵!”宗愿俯首一笑,似是自嘲,又抬起头来,诚笃应道:“好!”

    “这就回去?”翊臣又问道。

    “嗯!”宗愿点了点头:“自有人送诸位安抵宋境。就此,别过了。”

    “就此,别过。”翊臣迟迟地说着,不相信似的,旋又清朗一笑,豁然旷达。

    陶玦亦俯下身向宗愿深深一揖,方才返身上马,率众而去。

    宗愿独立城上,望着千乘万骑匐绕过细野环丘,迤逦愈长。那道路的尽处,其实他也没有那么向往。却还是要去,如那命定的血缘,不可割裂的想念。

    “旭兄,我想起了一首诗。”翊臣铿朗道。

    “《使至塞上》。”赵旭提缰应道。

    “旭兄如何知道的?”

    “那是我心里的边塞!边塞的温柔,多情,其中有和谐而优美的生命,互相关联而顿生亲厚的人们。像这时间一样,怀抱,磨平了一切。”赵旭凝眄目前,怃然生情。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也不知道,这边关的故事什么时候才会结束!”翊臣虽如是说,却不见什么沉郁惆怅,也还是爽朗并潇洒的。

    “不知道呢。”

    蹄声摇铃,绿岸沙洲,队伍仍然行进着,还要走很久。前方燕然山的轮廓在云中隐隐勾勒着,远远近近,起伏如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