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妆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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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露从今夜归去白

    中夜悠悠,相思谁徊,赵旭离去时,月色尚浓。

    弱兰倚在窗边,看着他自折廊没过,轩昂挺拓的背影,终于不见。

    “姑娘这次,好像和从前不一样!”一个四五上下,汉人妆束的妇人将一副盥具放到了妆台上。这妇人姓许,名唤息娘,十指白净,眉目间尚有几分清韵。息娘从前亦奉此生涯,因年长无名而委褪红妆,如今伺候弱兰,已是轻省的活计了。

    “别说了!”弱兰黯黯地一低头,捉着那纱袖,颦眉不语。

    息娘果不再说话了,默默地,将一瓶鲜花汁子倾到了木盆中,绞起一块热帕递给弱兰。

    弱兰接过这帕子,细细地擦着脸,一面想着是夜的跌宕,惊心,喃喃道:“我已支离残躯,有何面目,再望乡土!”

    息娘闻言亦感伤,悄转的灯火下,弱兰只瞥见她的脸色倏忽明暗着,不知在掩饰躲避着什么。她低下头,将那帕子自弱兰手中接了回去。背过身,一面浣涤着那帕子,一面问道:“那姑娘从此,有什么打算呢?”

    “打算,我只想着,往后的日子该不一样的,再不会这么浑浑噩噩了。即使还要这样活着,任人摆布,任畜类……”

    弱兰还未说完,息娘就忙上前捂住了她的嘴。

    廊间传来一阵碎沓的脚步声,还有谑浪的谈笑,汹然起伏着,越离越近。丹娘的声音哗腾其中,仰笑俯伏间,谄颜毕现。门纱上映下另一人的身影,虎躯庞然,雄阔豪迈。

    弱兰紧蹙眉头,满眼的疑惑。息娘则摇了摇头,要她别出声。二人屏凝住声息,望向门前,动也不动。

    那身影在门前停住了,弱兰旋抓紧了息娘,她心头剧烈地唐凸着,又惊又怕。因她拽的太紧,息娘的手都失了血色。

    只见丹娘伏在那人耳边一阵耳语,那人便走开了,遗下丹娘轻浮的笑声和款曲的身躯,飘荡廊间。

    二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息娘的手松弛而落,一抬头却见弱兰双颊汗红,眼中热泪峥然,不能卒堕。

    “姑娘……”

    弱兰摆了摆手,她仍侧向一边,屏息凝神地静听着,原来廊间的人还在说话呢。他们说的是契丹语,又隔着一墙,故只能听个大略。

    丹娘唤那人鲲侯,正故弄玄虚,不肯就说地炫耀着她素习素教的欢媚之术呢,还有她驯中的男女,如何风情出挑……

    那人也听着,不时发出淫黠的笑声。履声稍远,嬉笑狎语忽地住了,廊间霎时沉肃。紧接着一阵咆躁,那人似是急怒攻心。沸乱之间,弱兰只听清了两个名字——赵旭和耶律宗愿。

    她忙将手捂住了心口,身子一软,便跌在了地上。

    “姑娘,不如算了罢!这不是姑娘的好归宿。”息娘从旁劝道。

    弱兰自己撑持着站了起来,她摇了摇头,背过身去,冷静道:“归宿,这倒是个去处。”

    息娘有些不解,却又无话对她。隐约猜测着,也寻出了个道理:“姑娘到底,一直记得自己是汉人啊!”

    弱兰微微偏头,从容道:“这样要强的话么?不该是我说的,我也不想。”

    “那就还是为了那个人了?”息娘接着问道。

    “也是,也不是。为他,就是为我自己!”弱兰这样说着,眼中再次盈满了热泪。

    “盆中的炭火就要烧尽了,我再去添些。姑娘也加件衣服吧,别着凉了!”息娘淡淡说着,已收拾了面盆盥具退出去了。

    “嗯!”弱兰点了点头,仍沉静而得体。她伫在原地,仰首陶望着穹顶上繁丽的金镶宝相花,思想一世涉取,清浊泉壤,不禁恨舛无常。

    正在弱兰耽思之际,忽然一阵“哐啷”,惊碎了她的余绪。她忙出门去看,只见息娘正跌坐在地上,面盆盥具摔了一地。两个粗使小婢在旁,只顾收拾地下。息娘想是摔得狠了,一时竟不能自己起身。

    弱兰将纱衫拢了拢紧,一手攥着领襟提在胸前,一手挽住息娘的胳膊,将她搀了起来。一面若有所思地问道:“是怎么摔的?要紧么?”

    息娘摇了摇头,倚拽着弱兰,像是要拉她进屋:“不要紧,坐一坐便好。”

    “是怎么摔的?”弱兰又问了一遍,目光耿耿的,。

    “方才出来时不当心,被两个醉酒的契丹武士撞到了。”

    “契丹武士……”弱兰低下头,暗自思忖道。

    “不要紧的,快进屋吧姑娘,我想坐坐……”息娘仍忙着要弱兰进屋。

    二人正缠话着,又有几个人走了过来,息娘忙携着弱兰避到了门边。

    来人共有四个,为首的是一个二十上下的男子。这人穿一件藤黄色的麋绒氅袍,丝衣纨裤,璋带流星,腰间一把短刀,错宝镂金;长发结成小辫,辫上亦略有点饰,贴身一个侍从手中捧着一定玉鬃毡帽;这人虽是契丹打扮,却仪容文秀,款款闲雅,去时谛见弱兰与息娘拥避在侧,也只莞然一让,略无轻亵。

    待这四人走出一截后,弱兰与息娘方扰定声息,返身欲回。

    “这是……?”弱兰回思今夜所历,不禁多揣。

    “这是当今皇上的哥哥,敦王宗愿啊!”不知什么时候,丹娘已走了过来,她摇着一把羽扇,眉目挑漾着,醺喜如醉。

    弱兰听到“宗愿”二字,心中大惊,面上却仍淡淡的,不露声色。她与息娘对视了一眼,二人皆无话以应。

    “呵。”丹娘眉飞色舞地笑着,飘然已远。

    回到屋中后,弱兰仍挂心着今夜闻见的一切,心不在焉。手中慌地一颤,竟将一瓶药酒洒到了地上。

    药酒浓烈的气味弥漫满屋,弱兰静静地收拾着,一言不发。

    “这个敦王宗愿,我也是听华姑她们说起的。”息娘坐在一旁,款柔着腰肢,缓缓道:“说这敦王啊,是汉人所出,虽蒙父皇眷顾,地位尊贵。但如今啊,这母子二人,漫说契丹权贵了,就是势力些的汉人,背地里还都瞧不起呢。”

    “契丹人瞧不起汉人,汉人也瞧不起契丹人,世情如此,有何可怪。”弱兰揩拭着地上的药酒,漫然无心地应道。

    忽地,远处哗剌剌地一响,刹那间,半边天幕被火光照得通明,荧如白昼。接着嘶声动地而来,马蹄奔呼,山摇欲堕。

    “城外又举火了!”息娘淡淡说着,一副习以为常的口吻。

    “嗯。”弱兰的手仍停在地板上,不知不觉地,那攥着巾帕的手,愈重愈慢。

    这夜昼厮杀着,蔓向城外。狂呼啸喊中,金戈淬火,阵风吼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