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妆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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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胡月边声两地寒

    一架宽敞富丽的四方马车行驶在辽国上京汉城内的十字大街上,车中坐着一人,眉宇微蹙,一丝不怠,正是宋朝新晋的引进使,年仅二十七岁的赵旭。

    他穿一身白群缎袍子,腰系璜带,冠束墨笄。剑眉凛凛,目光炯越,仍然桀骜而清孤,只更坚毅了,沉谨且稳重。

    车轮不歇地转动着,发出“吱吱”的声响,四周往来的车马不多也不少,不疾也不徐。桑松色的窗纱在黄尘中悠悠地起伏着,赵旭抬眼一瞥,正瞥见这将晚的,异国的天色。想起汴京的精致繁华,心思愈发恹郁。

    数日前,辽帝的哥哥德王耶律宗训在朝上训侮慢赵旭书生无用,媚骨善变,如嗷叫乞食的猫犬。匹夫徒有勇,赵旭何气之有。望着耶律宗训那魁梧粗鄙的样子,他反而有些自得。赵旭只言片语,便不着痕迹地将这骂柄移到了入仕辽国的满朝汉官头上。汉契党争,由来日久,经此非常之机,添油加醋,自有一番好看。宋朝使团尽可明哲保身,作壁上观,伺机下注,倘能谋得些久便之利,便是不虚此行了。

    耶律宗真虽也有虎狼之心,但即位日浅,年纪又小。尚难知晓中原虚实,况见赵旭气岸凌人,博言善辩,对宋朝使团便只得礼敬为上。那日罢朝后,便有辽宫中的侍臣捧了好些珍玩到四方馆,奉命赠予宋朝的使臣们。赵旭的最为丰厚,是一领碧玉貂靥裘,一奁东珠,一奁玛瑙,数张羊皮,还有些金银和吃食。

    那价值连城的碧玉裘一直在这车上跌宕着,整整齐齐地叠好了,碰也不曾碰过。赵旭无意中瞥见了,不禁思量,不过短短的三个月,自己的命数竟发生了这样的变化。三四个月前,他还是汴京街头无名的落第仕子,怀才不遇,落拓京华。如今已是整个遣辽使团的长官,到处弹冠相应,随行威仪棣棣。然而此际,就是龙津桥早市摊上三文钱一顿的粗茶油饼,也叫他无比地想念。

    汴京,娇花皎月,琉璃光转,那样玲珑剔透,那样美丽珍贵。何止汴京,还有江南,蜀中,岭北,整个中原的锦绣江山,难怪这些蛮子这般觊觎呢!

    今日正是中秋,如果不是身边的人特意张罗,他都要浑过去了。在这蛮荒北境,几无一点秋节的讯息,就是在这上京的汉城中,也有限得很,沿途走来,仅有几处稍好些的酒楼略略装饰过。遑论那天街飘乐,红绡趁拍,饮中眠歌,不知达旦……

    不知过了有多久,再一抬眼,窗外已全黑了,明明的一轮满月挂在漆黑的天幕中。天幕之下,罗布着毡帐一样的房屋院宇,其中灯烛浑沉,铜铸的尖顶在银白的月光下泛着黝黝古色。

    驾车的韩英停车唤道:“大人,咱们到了!”

    “嗯!”赵旭款款起身,韩英已跳下马来,将车门打开,侍立在一旁。除却韩英外,还有两个便衣侍从,一唤蒙真,一唤辛雷,也纷纷跟着下了马。

    韩英将赵旭扶下马来,说道:“大人,这齐香苑中大多是汉人女子,都要过中秋呢!”

    赵旭步下车来,随意地望了望。只见此地每处屋檐下都挂着金橙色的花纱大灯笼,灯笼上若有若无的,像是金笔描成的牡丹花;灯笼下垂着长长的红丝穗子,映着窗间团团灿开的剪纸,窅窅融融的光晕间,艳丽幽息。

    韩英又道:“大人辛劳了好些日子了,也该休息休息了。从前陈大人,也来过此处呢。”

    这韩英三十五六的年纪,也是官中的侍从。此人老成周到,使辽途中,替赵旭打点一切事宜,几同管家。

    韩英安排下此间,请赵旭一赴。赵旭也应允了,倒不是为了过节,而是有些别的缘故。

    “嗯!”赵旭淡淡地应了一声,仍无多少兴致。

    “韩爷您到了,快里面请!”立时就有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迎了出来。这妇人四十上下的年纪,说的是汉话,十分流利。她的皮肤很是细白,一对尖细的挑眉用铜色的螺黛画死了,深目高鼻下是一副细秀的薄唇,双瞳是迷淡的紫灰色。她穿一件艳橙色的厚缎披衫,披衫内是一件绛色麋绒的高龄袍衫,是契丹常见的冬衣样式。发髻偏绾在一边,似螺髻,又更方正沉重,髻上杂乱地簪着各色宝石,铜叶子摇在颊边,与那绿松石大耳坠相映错缠着。

    “丹娘,这是我们赵大人。”韩英介绍道。

    丹娘拧身一福,提着丝帕谦媚一让,似笑非笑地,向赵旭迎道:“韩爷一早吩咐过了。贵客,里面请!”

    赵旭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冷峻而镇静,兴许还有一丝干哑,游运在其中的气息却娓娓柔楚,充斥着蛊惑,甚或是摆布的力量。他不自禁地就看了丹娘一眼,丹娘旋即笑了,眼底堆皱起层层的细纹,眼中仿佛洞然,愈发迷蛊而莫测。赵旭望过这笑,竟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变了样,靡眩而怖咒,心中一阵厌烦,几欲夺走。

    “你,你!”丹娘身边还偎着一个细弱的少年,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契丹的革袍,头发用红绳扎成两绺,生的很是秀气。许是因为太过瘦小,又怯怯畏缩,众人才一直未注意到。

    “哼!”丹娘媚颤一笑,将一只手抚上了这少年的头颅,抚啊抚的,就像是在爱抚一只驯顺的宠物。

    赵旭望着这少年,有些惊异:“是你!”

    那少年忙别过脸点了点头,垂颈深埋着,不愿叫赵旭看到。

    这是赵旭半月前在云州街头救下的一个汉人少年。

    他本是云州城中一个木匠的儿子,一场兵劫,他的父兄都被征入辽军中为奴,母亲和姐妹也被虏作了营妓。赵旭见到他时,他正和十余个男孩子一起,插着草标,在街头凭人竞价呢。赵旭心中不忍,遂赎放了他们。这些男孩儿中,最大的不过十六岁,最小的才十二岁,其中一大半是汉人,剩下的,或是胡人,或是党项人,还有两个是女真人。其他人在领了赵旭分给他们的钱粮后便结伴走了,唯有阿喃,一直远远地跟着赵旭的车从。

    “你叫什么?”那天日暮时,在燕然山外的沙碛边,赵旭抚着他的头问道。

    他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望着赵旭的眼神,固执而清澈。

    “你多大了?”赵旭又问道。

    他低下头,十个手指犹犹豫豫地比划着,终没有个确数。

    赵旭温和一笑:“你这样不爱说话,我倒想起个诨名,就叫阿喃好了。阿堵喃喃,喃喃阿堵。”

    这其实是句戏语,浑然诌来的。他却很高兴,咧唇一笑,用力地点了点头。长烟落日映着这少年灰尘仆仆的脸,一片流金沙入海。

    “你要和我一起走么?”过了一会儿,赵旭才又问道。

    阿喃脸上的笑凝住了,终是摇了摇头。他跪地一拜,都不愿等赵旭再说话,便起身走了。

    长云暗日,沙海苍茫,阿喃小小的身子在其中倔强地跋涉着。

    赵旭心里很难过,平生未有的难过。如他不是大宋的引进使,如皇帝不是这样倚重信任他……

    更想不到的,他与这少年再次相见,竟会是在这样的地方。赵旭心中一酸,几乎想哭。

    丹娘望着赵旭诤胀的双眼,笑道:“这孩子是不错。”一面拨了拨阿喃的下巴:“可惜啊,都不中用。这孩子还未调教好呢,调教好了,有大用处!”

    “哼!”赵旭冷冷地笑了一声,眼中的痛苦熊熊灼烧着。是来处无边的战火,烧燎尽万物,更荒荼过他的身心。他竭力自持着,终于平息了下来。

    “大人,入夜愈发寒了,您穿的单薄,咱们快进去吧。”韩英见赵旭的神色陡然生异,恐出什么差错,忙提醒似地催促了一声。

    赵旭并未回应韩英,而是望着阿喃,有些出神地:“他是汉人,是个无辜的孩子!”

    “呵。”丹娘漫不经心地一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汉人,有什么不一样么?”

    赵旭惆怅地一哼:“是啊,没什么不一样!”说罢,他便回过脸朝前去了。

    毡门旁的两个契丹少女忙俯下身子一左一右地将牛毛毡帘掀了开来,门内绒毯铺地,象烛次列,早有人恭候在侧,躬身贴笑地将赵旭迎了进去。

    赵旭随人走着,一面留心着经过之处的人事,不觉已穿过了两进房苑,再一抬头,那明月竟已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