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妆误
字体: 16 + -

第101章 菊宴九华台

    天才交暮,九华台上已是黄蕊遍灿,金紫乱朱,丽人纨绮,催觞影璃。是夜光轮五色,照人纷辉。蓝毫晕天边,有银河淡沉,明星皙夜。弦月流花梢,漫寒气清袅,如姮娥将腾波,脂粉早冷却。

    郭家的一众人等重又更过了妆束,方去赴宴。秦青离虽封一品诰命,但此遭乃是家宴,非是朝会,便也只着常服。

    秦夫人穿一件瓷青洗工笔描金织绡大褙衣,一条千岁绿八仙锦十幅裙,褙衣内是一件如意回旋纹铅缎交领衫,头上梳着朝云近香髻,髻戴鱼隐莲满池娇分心。舒窈则着一件淡鸦青雪锻斜襟小袄,一条雾蓝绡百褶游金裙,袄上罩一件浅杏绡比甲,上锈“玉兔抱月金樨洒”的图案;头上则梳着简致的出云髻,髻上簪两股浮水流光白银簪,右鬓边垂下两股小辫恰显她飒爽活泼之性。瑄臣换一身湖光锦袍子,腰上悬缥翠白髓佩,头上簪冰花浮清笄;这一身装扮,恍绿水折蓝镜,空色隐云蒙。匪思则着一件霞烟罗短衫,一条吹樱纱褶裙,衫外披一件绣漪罗短褙衣,褙衣上绣着花开云间,岁时芳华;头上梳着盈珠髻,髻上簪几支宝石小簪并一朵玉绢曼珠。

    霎彩娥鱼贯,云袂吹风,宫灯成行,花光玉砌,便是太后同帝后也到了。

    绾绾也换了衣服了,是一件百合销金绮对襟衫,一件晕嫣罗抹胸,一件织璃绡大袖披衫,一条桃丝扑金隐褶裙,裙头开淡妆芍药,褶中千蝶竞艳,半藏半露;头上只梳单螺,珠华晕乌云,金丝跹微风,细发缱绻袅下,更添曲楚幽韵。赵祯则着一身牙色文罗袍,悬古玉风珩佩,戴龙珎蝉绡冠,正玉润温存,胜贵雅重。

    太后刘娥着一件真红色锦缎褙衣,一条灭紫色十二幅裙,头上梳望云髻,髻簪凤凰吐珠钗,衣裙上皆绣着那花开千叶,重瓣叠枝的琼英黄。她一面走,一面细意望过秦夫人“夫人气郁含芳,果是闺中一品人物,风采不减从前啊。”刘娥自做修媛起,便耳闻过秦青离的才女之名,从前匆匆一见,亦留意很深。

    “太后娘娘谬赞了。娘娘才是容华端贵,凤仪天成,不让须眉呢。”秦夫人大方地应着,始淡莞如兰,娴态优雅。秦青离亦是在闺中时,便知道修媛刘娥了。二人命途两殊,早年互闻互慕。如今中年再见,各自沉淀了半生的契阔离合,心境更寻常,自还生惺惺相惜意。

    刘娥坐定后,又抬眼望过绾绾的弟妹们,竟还是吃了一惊:“夫人教养有方,令公子小姐们真是个个出色!”

    “谢娘娘!”秦夫人屈膝一福,不谦亦不亢。几个儿女也同母亲一起,作礼相谢。

    “夫人,这是新酿的菊酒,夫人尝一尝。”云舒自刘娥身旁走下,亲举着鼓腹瓜棱玛瑙壶向秦夫人面前的玛瑙杯中斟了半杯酒。那酒色如琥珀,醇清质重,酒中尚飘着细缕茸茸的黄英。秦夫人款举着杯子,向太后席上点首一礼,方浅吟了一口。菊本清苦,这酒却甜醉,花蜜沉酿的甜。

    “夫人与皇后骨肉分离,皇后这些年伴在哀家的身旁,给哀家添了不少天伦之趣,哀家再敬夫人一杯。”刘娥说着,自端过案上酒杯,向着秦夫人遮袖饮尽了。

    “皇后得蒙太后照拂,臣妇感激不尽。”秦夫人回过礼后,亦饮尽了一杯。

    刘娥望了赵祯一眼,似是在询问什么。

    “京中多事,署中事务未了,煜臣恐还不能抽身。”赵祯温淡一笑,一面牵过绾绾的手,望向了她。

    刘娥笑了笑,有些感叹似的:“在朝居官,多少辛劳。”

    秦夫人低头一礼:“臣妇知道!”

    江山晚景,白鹤飞过,风尘碌碌,功名,从容……刘娥心下这样想着,自没有说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执事宫人上前禀道,说是煜臣在外面候宣,允谚也一起来了。

    “哦,那小王爷也来了呀!”刘娥支起身子,轻笑道。舒窈旋延颈向亭外一望,秦青离亦悠转目光,澹怡稍凝。

    “微臣参见皇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臣弟参见皇兄,太后娘娘,皇嫂。”

    二人步履健拓,同声铿然,俱是逸兴风发的少年,英华朗朗。

    “都起来吧!”刘娥端地一抬手,严威倦怠,显出了那笑的柔和。

    “谢太后!”二人应谢过后,煜臣自在母亲与弟弟之间的空案旁落了座,允谚则在另一边坐下了。

    是时天已彻底黑了,月出东山,镜冷蟾湖,宫娥们重添灯烛,遍照琼琅,席间更觉杯盏粲然。

    “娘,这小王爷是惠王的独子,与二弟是莫逆之交。”绾绾转盼着说道,温和而庄。

    “允谚见过夫人!”允谚开朗一笑:“皇嫂说的有差,我与煜兄,何止莫逆,是连交情二字也无需谈的!”

    匪思听这话有些好笑,蓦地一抬头,恰看到允谚侃侃无羁的样子,更觉好笑了。一刹那的冷靥轻绽,红丝游软。只舒窈看到,她亦抬头望了允谚一眼,

    “是啊,娘,谚弟说的很对!”煜臣星目明明,挚意清朗。他虽无允谚开朗,却也从容而无藏拘。

    “小王爷好!”秦夫人颔首还礼道,总是一派长者的风度,不疏亦不逾。

    酒已过三巡,洞箫咽七弦。放眼庭园,只见叠罗白卷,劈破玉英,紫墨金绯,一片瑰冶,又渐有落英自月下飘垂,散落亭台,绻向杯中。

    众人都染了些醉颜,相互顾望着,瞳孔如最剔透的琉璃,明亮而惊心。只瑄臣闲淡,舒窈无忧,尚未解这酒意。

    “娘娘,花盏已备好了,是现在奉上么?”云舒俯首问道。

    刘娥颤首侧望,浓酒乘秋夜,她半晌方回过神:“呈上来吧。”

    刘娥语声才落,就有一行粉装宫人小步盈盈地走上了九华台。她们个个头梳高髻,仙裙曳地,每人手中都高高地托着一个金玛瑙,盏中盛着各色菊花,滟彩缤纷。

    玉指捻锦断,盼月轻笑,向人偎。绾绾“嗔”地一潋,胭红随笑铺漫,抬眼遥向碧落,神往着,沉醉道:“这夜真好啊!”好似人间常守望。

    赵祯自金盆中取过一朵白剪绒并一串金缨络轻簪到了绾绾的髻上与鬓边。然后会意温存地,爱重道:“若觉这夜好,我便陪你看,看到,白发沧海,月再轮回。”

    “好!”绾绾向空中一抓,触到的,却是他迎来的指尖。她望着他,只觉眼中华灯晃落,星影飞扑。而他的样子,越发清晰,冥灭了,眼中风雪途,带上了,那庄严如神祗的,爱情。

    云舒自盏中捧出一朵琼英黄,体贴询道:“娘娘,还是簪这琼英黄?”

    刘娥扫眼一望,望那花一如昔年,仍千丝盛灿,富丽雍容。自摆了摆手,笑道:“罢了,太过艳华了。”

    正此绸缪际,忽绣裀皴动,兰气幽生,是长公主翾珺来了。

    “儿臣,参见母后。”翾珺盈盈拜道倒。

    “这公主妆束的好素!”秦青离这样想着,恍惚竟有些垂怜。

    翾珺今日着一身银杏黄的淡烟锦交襟衫子,一条流水洇花罗挑线裙,外面罩着玉寒绡宽衫,袖中隐隐绣下一排金银忍冬。头梳月圆髻,三对错金络翻翮步摇自发髻两边明颤着。眼泛轻黄,脂粉淡扫,疑是银河落九天。

    “珺儿!”刘娥意外之喜,将那菊盆一撇,转过了身子。

    赵祯同绾绾也有些惊异,二人对望了一眼,说不出的感叹。

    “皇姐不是说病了,就不来了么?”赵祯问的有些急,与姐姐交望的眼神中,飘过了一丝心疼与担心。

    翾珺淡淡一笑,应道:“今日已好了许多了,岂能失礼!”

    绾绾恬然一笑,只作什么都未察:“今夜月窅花繁,皇姐来的正好。”

    翾珺点了点头,却未向席上坐,而是侧转瑶姿,向着秦青离盈盈一福:“翾珺,见过夫人。”

    秦夫人起身谦谢道:“长公主多礼了。”

    “夫人是长辈,何必谦礼。”翾珺想着,这满眼的琳琅,若是有他在,该多不一样啊。只是幽忽的一念,情多缱留思。

    “珺儿,替哀家择一枝花带吧。”刘娥唤道。

    “是!”翾珺应声,自走到了刘娥身边。她自金盏中择出了一朵九华菊,很乖柔地,将那花奉到了刘娥眼前:“母后,这个可好。”

    刘娥只望了望,便欣然道:“就这个吧!”

    玉瓣层叠,潋琼溅蕊,迎这冰轮光转,掩映鬓华灿黯。

    “母后,这便好了!”翾珺一停手,竟有些沉痛。

    “珺儿。”刘娥又道:“你看,郭夫人还未择好呢,你也去帮郭夫人择一枝,可好?”

    “是!”翾珺心弦一颤,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只把目光向那金盆里去寻,一时缭乱。望了有一会儿,她方自那盆中挑出一枝销金北叶紫,擎到秦青离眼前:“夫人瞧这个可好?”

    “敢劳长公主玉驾。”秦青离低眼细视,只见紫带敷金,云英弥灿,正与她的衣妆配成一色。而翾珺曲展的纤指,明珠摇晃,竟有些颤抖。

    秦青离的贴身侍女呖莺自翾珺手中将花接了过来,簪到了秦青离的头上。秦青离向那盆中望了望,亦捧出一朵醉琼环递给了翾珺,温言道:“公主金枝玉叶,花样年华。臣妇擅作主张,替公主擎了这朵娇枝。”

    “谢夫人垂爱。”翾珺双手将那花接了过来。那花上还沾着露呢,粉妆匀肌雪,细英脉脉垂。

    那边匪思已自择了一朵垂丝粉,端摩细拢着,方插戴到了髻上的宝石小簪间。

    舒窈轻声一“嗤”,不想竟被妹妹听到了。匪思提袖微嚬,清波省澈,然又无心玩趣,只向姐姐淡淡一笑。

    舒窈向来不爱花哨,旁人簪花,她就只看着。此间啼笑情衷,风声花梦,她渐觉月雾浓怅,衣衫单薄。刚要起身,忽想起这是宫中,忙拉过侍女兰悠,同她耳语了几句。

    兰悠轻步踱到秦夫人耳边,说舒窈饮了酒,要出去清清神。秦夫人当然知道女儿好动,坐了这一晚,早是闷不住了。她向舒窈点了点头,便是许舒窈走动了。又终是放心不下,派了呖莺去跟着舒窈。

    舒窈出了九华台,便似离笼之鸟。欢朗着跑脱了,她脚步本就快,况此刻心意如飞,无拘无忌,引路的宫女和呖莺又哪里跟得上。

    月黯华台,烟锁重楼,这夜,正不知,又要延伸向何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