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妆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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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燕字无归情影长

    晓风拂帘,雪香漫扑花,棋子轻轻落,灯里静好时。崇庆殿的花厅内,绾绾与毓琳正偎在香椿流水榻上,青瑙浮花案旁弈棋呢。

    “罢了,罢了,我又要输了,再不同你下了。”毓琳挟着丝绢,捧起手边的梅月玲珑盏,啖了一口樨清玉山茶。她穿一件杏色明珠缎衫子,一条绛熏纱绣金花茶褶裙,头上梳着近香若莞髻,髻上簪一对油青佛手簪。

    绾绾笑了笑,自从棋盘上捡起了三黑一白四枚棋子,道:“流水不活,溯源无窍,这棋本就是死局。”她穿一件玉色瑞草缎衫子,一条文素笺燕裙,头上绾着云瑶髻,髻上簪着一朵烫丝梨花并一支梨珠水晶长步摇。

    “娘娘们下了快有一个时辰了,必定乏了吧,用些点心罢。”晴柔说着,已将一碟栗蓉茶心糕端了过来,两个小宫女忙将一个青漆竹几轻巧娴熟地移到了椿榻旁。

    “我是有些饿了。”绾绾笑着,便拈过了一块茶糕,吃两口又放到一边饮起了茶。

    “娘娘可不是该饿了。”碧漪月眉轻轻一蹙,埋怨似的说道:“午膳就夹了几块豆腐,能不饿么。”

    “怎么?害喜了,吃不下么?”毓琳亦拈着一块茶糕,关切道。

    绾绾摇了摇头,道:“也没什么难受的,就是怕油。”

    “从前我怀着幼怡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大约比你好些。怀幼忻的时候就轻松地多了,一点都没有不舒服。”

    “有几天没见到她们了呢?皇上不是请了声乐署弹筝的伎人教习她们么?学的还好?”绾绾想到幼忻那调皮天真的样子,不禁笑了。

    毓琳亦是一笑,应道:“幼怡还好,总是乖乖的,幼忻可就不大坐得住了,她喜欢你呢,说那伎人弹筝不如母后弹的美。”

    “她想我了!”绾绾明眸一闪,有些欣喜:“我也想她呢,下次把她们一同带来吧,或是我去看看她们。”绾绾低下了头,想着两个小人一本正经危坐调筝的样子,脸上漾起了怀念而又慈爱的笑意:“我去看她们吧,从前我学筝的时候,也就这么大呢。”

    “还有上次你送她们的藕丝荷叶衫,云衣荷花小帽,她们也很喜欢呢,连着穿了两三天,不舍得换呢。”毓琳又笑道。

    “眼看着时节渐凉,我亦为她们准备了些应季的衣饰,一点心意。也都快好了,到时候一起带去吧。”绾绾想起那些小小的绸衫缎裤,绣带花冠,一面感慨这时光的推移,一面爱恋人世韶年的如花。不禁遥想道:“等她们长到我们这般年纪,该是怎样的婷婷美好啊,我多想看看。”

    “你啊!”毓琳又饮罢一口茶,温柔道:“自然而然地,那一日就该到了,我是不担心的,想想你我,是如何到今日的吧,都为人母了。”

    绾绾展眼一笑,神思道:“我离家进京的前一日,我娘将我自小穿过的衣服,玩过的玩具都拿来给我看,足有数十个箱笼那么多呢。有些事情,自以为是忘了,待看到那些旧物,却又想起来了。那熟悉与亲切,几乎都要叫人哭出来了。”绾绾现下说着,鼻眸一酸,亦是想哭呢:“我想带走了,我娘不许,哥哥还打趣我呢,说嫁妆已经够了,不能再添了。我现在这样留恋那时的心情,或许真都带来了,又不会再看了呢。”

    毓琳听绾绾这样说,眼前又浮现出了那日在宫门前她自车帘中初见绾绾的情形,真华年长思,恍来如梦啊。她与绾绾虽都是十二岁就入宫做了后妃,但她母家就在京城,与父母弟妹们随时可见的,绾绾就不同了,该有快十年没见过父母了吧。她感伤道:“是啊,旧物与旧年,若腾挪了,就不好了。”

    “若腾挪了,这记忆就该对不上了。”绾绾目光暗暗斜转,面上已生出了一层仰望岁华的虔诚与平和。

    风声拂帘,泠泠摇笺。初红犹绿的枫叶自窗间飘下,落到了釉水青青的四季莲金鱼缸中。水波“咕嘟”一响,碧漪好奇地一望,便欲扑到那缸边,自被雨蔷拉住了。

    “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我二妹毓玢今日进要宫看我,想也快到了。”毓琳说着,缓缓起身。

    绾绾吩咐晴柔将一块云英紫烟墨,一封金粉落窗宣,一支朱檀兰蕊笔,一支金竹日见笔用一个玄漆贴螺钿棠棣的锦匣封了,交给了结香。绾绾笑道:“上次你说,令妹近来对书画很上心。”

    “那我便替她谢谢你了。”毓琳亦是一笑,眼睫烁水,像知道什么似的。

    只晴柔留心,这金粉落窗宣是宣州丹孟阁新进的贡品,翰林书艺局前几日才送来的,就只两封,一封前日给了煜臣了,这一封今日又给了毓玢,绾绾还说过要在这飞敷烟抹的金粉上画散花天女呢,怎得一封也不留?晴柔虽有些狐疑,却从不会妄问多言。

    就在毓琳欲走时,黛儿忽慌慌张张地撞了进来,还带着流风阁的芳绣。芳绣哭个不止,说兮容在绣架旁晕倒了,怎么叫都叫不醒。

    绾绾向雨蔷望了一眼,又惊又急。雨蔷想了想,不紧不慢道:“婕妤娘娘应该是中毒了,前几****给婕妤娘娘诊脉,脉象尚安稳,除了虚弱些,并没什么大碍。”

    毓琳自然也走不开了,只好让结香带着那锦匣先回玉宸宫同毓玢说明缘由,她自同绾绾一起去流风阁。

    床头绣球花风铃上的绢瓣低悄地垂着,帘影清寂,朱阮华轴上挂着的佩玉流苏轻轻拂过琴弦,漾起数波若有若无的音漪。

    兮容正躺在床上,长发披散,只穿一件轻纱寝衣,被子都盖到了喉咙下,簌雨还在一个劲地向上拉呢。她面色苍白的很,双唇却柔软而红,像擘开的桃肉。

    “簌雨姑娘,被子不必拉的这么严,当心闷着娘娘。”雨蔷背着药箱,伏到了簌雨身旁,轻声温慰道。那药箱“哐啷”地一响,簌雨方转过身来。

    夏秋风声,心字臧,鬓影销。

    回首巫峦,江阔兮,山中啼。

    绾绾又将朱阮上子弦旁的两行小字念了一遍,依依切切地,就在心底凄缠起来。

    “怎么了?”望着绾绾出神的样子,毓琳低声问道。

    绾绾轻抬玉首向那悬着朱阮的墙上指了指,双目仍定定地盯着那两行朱砂小字,没有言语。

    “呵。”毓琳淡淡地一笑,有些错杂的伤叹与憾怜在其中:“多累啊,这样一天天,一年年的。”

    “我能帮她么?能么?”绾绾抬头望向了那被织绡玉烟纱遮住了的窗外,又像发问,又像自问。

    “不想无益之事,你竟忘了么?”毓琳说着,悲戚而平静。

    “毓琳。”绾绾眉心轻皱,抓住了毓琳的手,撒娇似的。

    窗纱上有涟涟金漪,不知是天光,还是那无觉无尽,小大虚生的纱中世界。绾绾将手去抓,竟只触了一指的温灼。毓琳亦将手来抓她,心疼而无奈。

    过了好一会儿,雨蔷方收起了金针,缓缓退回到了绾绾身旁。兮容仍是未醒,不过苍白的面颊已渐渐泛出了血色,额头也不再冰冷,沁出了微温的细汗。

    “娘娘,婕妤娘娘是中了琴叶珊瑚的毒了。这毒本是慢性的,但婕妤娘娘体制羸弱,摄量又多,故只四五日就发作了。”雨蔷说着,语声有些低落,想是累了。

    “那还有救么?”毓琳指掌一缠,紧张道。

    “已经救活过来了。”雨蔷疲累地笑了笑:“婕妤娘娘体内的毒药已逼出了大半,剩下的一小半,熬些雪上蒿喝下去,以毒攻毒地便能除尽了。只是,婕妤娘娘已伤了心肺,需长期调养,一时难以复原了。”

    “那便好。”绾绾温和道:“雨蔷,辛苦你了。先将她医好了罢,再计较她中毒的原因。”绾绾想了想,又道:“这雪上蒿亦毒亦药,虽太医院也有,取用起来,未免麻烦,况这事暂还不能声张。明日茜夕出宫采买,雨蔷你同她一起去吧,买些雪上蒿回来。”

    “是。”雨蔷应着,便退到外面,整理血污,清洗医具去了。

    “下毒。”绾绾喃喃着,想到了那日晴柔说的话。她忡忡地望向了毓琳,才欲开口,就被毓琳阻断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兮容在宫中无声无响的,只同我亲近些,我又一直给她送药膳,你担心我。”毓琳笑着摇了摇头,从容道:“不必担心我,害我有什么意思呢。”

    “嗯……”绾绾点了点头,仍未放下那忧心。

    两人又相伴着静坐了一会儿,毓琳便回玉宸宫去了。毓琳走后不久,绾绾却偎在窗畔的纤藤椅上睡着了。微风拂弦,悠悠荡荡,她疑心是潮月洲的埙音,托相思绵绵。

    兮容仍在睡着,梦寐辗恻。不思量,自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