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妆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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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飞花雾中舞幽涅

    幽冥阔,飞花转,暗生尘霾,眉间意。

    崇王府的静心堂内,奉着一座白玉观音,崇王妃陈筱敏常在此处焚香祷颂,今日亦如此。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一切所造福,无有等汝者。若行如此行,不久般涅盘。”

    《涅盘经》在浮雕着莲花的绿梁间流转着,白气袭氛,瓷青釉水。陈筱敏双眸微合,唇间念念。她穿一件杏妃色如意罗长衫,一条玉烟绮长裙,眼睑上浅着的淡淡苏芳在端方的宝相莲台髻下如佛前初开的莲衣,虚寂的无望与深缠心底又渐行渐远的惨淡哀愁纠染在了一起。

    “王妃,小王妃回来了。”陈筱敏的贴身侍婢芸姑轻声道。原来那日自允谊走后,崇王便派人到上清宫将允诚的遗孀陈令娴接回了王府。

    陈令娴跟在芸姑身后,怯怯地不敢上前。她穿一件藕纱深边褙衣,一条松灰罗裙子,头上梳着缠鬟小虹髻,只在髻心处簪着一支玫瑰金珍珠钿子。她比从前清瘦了许多,下巴尖尖的,眼睛虽显得大了,眼眶却泛红,泪沟深得很。

    陈筱敏缓缓地睁开眼,转过了身子,望着令娴清憔可怜的样子,她愣了一愣,方迟迟唤道:“娴儿。”

    “姑母!”令娴一见陈筱敏,不由自主地就哭着扑到了陈筱敏身上。她泣个不止,瘦弱的双臂柔若无力地抱住了陈筱敏的胳膊。

    “娴儿,你因何不肯回家呢?你还年轻,这么做实在不值得,不值得啊。”陈筱敏一面温抚着令娴的后背,一面慈声款道。

    “姑母,我母亲已是去了,苗姨娘被扶了正,她有自己的儿女,从前母亲在时,她便在暗地里对我和竑儿不满。允诚这样大逆不道,父亲在朝中亦尴尬。崇王府声威虽减,也是天家苗裔,亦无人敢再娶我的。如此这般,我就是回到了家中,还不是瞧人脸色,倒不比在上清宫,还能,还能……”令娴柔柔嘤嘤地哭着,这哭声中自有折回的心曲和暗许的思念,同这思念的绵延与幻灭。

    还能如何啊?陈筱敏没有问,在这禁密的室间,佛烟袅袅,她与她的一生,只怕是都错了,错,也只剩惋惜了。

    “罢了,以后再慢慢说罢,慢慢过,慢慢说,呵。”陈筱敏不禁冷笑,一切都是慢慢的,慢慢地,她就殒逝了岁华,悲失了爱情,甚至,命途面目全非。

    陈令娴又哭了好一会儿,放在芸姑陪伴下,回到了从前她与允诚住的萼红轩,与她同住的,是她的两个贴身丫鬟。轩馆依旧,只廊台清静,蕉叶的瘦影在背光的暗墙上轻轻起伏着,如人不易察觉的喘息一般。幽门闭久,不敢轻启。令娴在廊边便坐下了,她仰着头,目光被空中漫散的梧英牵引着。芸姑亦不敢走,便这么陪着令娴,直到天际垂暗,夕烛次第明。

    令娴走后,陈筱敏依旧在静心堂内奉经,炉烟静转,不觉灯深。

    “受诸因缘故,轮转生死中。不受诸因缘,是名为涅盘。涅盘与世间,无有少分别,世间与涅盘,亦无少分别。”

    一梭黑影畏缩到了玄关后,自那玄纱中露出的一双眼睛透过青帐茫然不解地望着香案上端凝的观音像。

    “别藏着了,过来吧。”陈筱敏淡淡地唤道,仍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是,王妃。”那人撩过青纱,步到了陈筱敏身旁,正是尚婉言。她穿一件明蓝绡交领薄衫,一条海雾纱间褶高腰长裙,垫起的额发上立着拧丝曲尾髻,自髻顶至腰间笼着长长的玄纱,只露出一双眼。

    “这么晚了,从哪里回来呢?”尚婉言进来时,带着外来的,腾腾的热气,陈筱敏方禅心归静,自觉了出来。

    “我依着王妃的吩咐在后厢房整理不用的首饰和衣服,并未外出啊。”尚婉言拉起裙子,跪到了陈筱敏身旁。

    陈筱敏未回应她,仍抡动着那佛珠,语焉不清地念了一句梵偈。

    尚婉言四顾着望了一番,缓缓道:“王妃,方才我路过留香小榭,远远地瞧见烟水屏后飞着金红色的舞帛呢,应该是桃红吧。”她说着,声音越来越低,一抹清怅的追忆自眼间流了过去。很奇怪地,只是清怅,还带着些幽约的缱情,那激烈翻涌的爱恨,似被这静夜与佛烟普度净化了一般。

    “你啊,连命都差点丢了,就不知道长些记性么?呵。”陈筱敏睁开了眼,微耷着嘴角,冷冷道:“不必再同我说这些了。”

    望着陈筱敏这样子,尚婉言忽想起二人再遇时的情形。那一日在丽正门外,王府的车架徐徐停下,过往的人马都闪开了一条道,守城的士兵忙上前弓腰逢迎。白日灼灼,晨风拂帘,自那帘内露出了陈筱敏的脸。适时她正拂着耳边步摇上的垂珠,嘴角也是这样微耷着的,一脸松弛的无聊与疲惫。只是倾斜的一瞟,二人目光交错,各自眼熟,半疑半感地,陈筱敏便将尚婉言带回了王府,留在了身边。

    “王妃,我,我,其实,我去了潘楼酒店。”尚婉言吃吃着,自腰间摸出了一块坠着湘丝流苏的水玉杏波佩:“王妃不是说,小王妃的佩玉佩的久了,亦该换了么?”直到今日,尚婉言还不知陈筱敏收容她的用意,她大着胆子将这水玉杏波佩朝陈筱敏眼前递,颤颤地,多少有些试探的意味。

    陈筱敏瞟了那水玉杏波佩一眼,她虽未认出那是绍媛的东西,但她亦知,潘楼龙蛇混杂,真假混目,以尚婉言的眼界和拿的出的银钱,绝难挑回这样的佳品。

    “你也不必费心骗我。”陈筱敏缓缓站了起来,转过了身:“潘楼酒店里熏着很浓的桃露香,你身上却一点那味道都没有。”

    “王妃,我。”尚婉言侧首望着陈筱敏,双眉一高一低地扭挑着,又露出了从前那傲悄刻薄的样子。

    “好了,时间不早了,好生歇着去吧。”说罢,陈筱敏便走了。留下尚婉言一个人,对着这一室瞧不懂的清寂。

    这一夜,她确实未去潘楼酒店,而是偷偷去了红袖里,往梦轩。

    尚婉言伏到香案边,自铜螭炉中拈过了一截只烧了一半就熄了的香柱,她将那半截香重又燃着了,白烟幻散中,苦檀弥漫,远梦还生。自她袖中露出了一点白玉滴瓶的兽尾纽盖,那瓶中装着的,正是最后几粒琴叶珊瑚丹。

    慈悲泪痕,莲掌轻合,尚婉言又抬头望了一眼。其实,她今夜潜去往梦轩并不只为了琴叶珊瑚丹的……

    月上西墙,是渐瘦的下弦月,留香小榭中歌舞恰酣,玉颜灼醉,尚婉言却无心再去窥听揣测了。夜露细侵帘,那半柱香也要燃尽了,香灰一断,旋落到了案上开着的《涅盘经》上。

    “戒定慧解脱,我亦不久闻。亦为无常迁,今我且独异。”

    檀灰迎睫,轻颤数番,尚婉言竟泣下了泪,泪无声,夜无应,随这恨欲流怨,去向画屏楚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