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妆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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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榴花开处红欲燃(上)

    第二日将近酉时,隐墨才与紫怡带着庄丁们回来。庄丁们手上都大包小包的,几乎要抱不住了,还有两个同去的仆妇,手里也堆满了东西。隐墨提着一个三次钿漆食盒,里面盛了甜馐斋的蜜和油蒸饼,落梅点脂酥,棠心梨酿糕。紫怡也捧着一个半尺见方的漆金首饰匣子,里面放了明日给月樨带的百花冠子,明珠华胜,雨栉青丝梳等首饰。

    “百子帐,锦地挑花毯,花胜冠,凌云裳,百合盏,合髻梳……”花如绣照单清点着这满屋子的东西。

    “夫人,咱们庄上人手不多,可是去寻牙人花钱雇些来。”一个年长些的仆妇问道。

    花如绣顾不上看她,只摇了摇头,道:“若人手紧张,便将差事分匀了,再加急些,总是只辛苦这两天,多劳你们了。羡姝他不喜欢外人来庄上。”

    “是。”那仆妇应着便到一边收拾去了,并无半分埋怨不悦之色。

    花如绣将翊臣与月樨成婚的新房置在庄西的榴红馆,此中榴花绕堂,红英铺径,间有茉莉如雪,垂珠万条,

    茉莉,莫离。

    白色的小花缠绕在这烧成一片的火红中,如嫁衣上的珍珠宝络,金冠上的花底雪蕊。

    榴花馆前是谢薇桥,从谢薇桥上过了裁露溪便是啼筠馆,这是紫怡的住所,月樨也暂住于此。

    她在梅枝窗下拈了金线在千羽绡霞帔左边的下摆处轻线淡描地绣着一小方金樨潋月呢。喜服是紫怡从洛阳城做工最精的衣庄妆嬛阁买来的成衣,好在月樨和翊臣均身量停匀漂亮,这非量身剪裁的衣服穿着也很合适。杭罗中单,正红百合锦夏衫,流月金绯绡百褶间襕裙,裙襕自腰带上垂下,前后共两根,银红锦地上用泛金泛银的素色丝线绣着佛手千结接连绵藕花。

    “义母说了,那寻常的花冠子既笨重又不够精细,唯有出自静婳轩莫于归姑娘之手的这顶百合风帘冠才配得上姑娘的美貌呢。”紫怡说着,已是走了进来,她将妆匣放在窗边的墨竹妆案上,将花冠取出来拿给月樨瞧。

    这冠子是用赤金錾雕了一对百合,取的“伉俪成双,百年好合”的意思,花蕊是用十数根极细的金线绕缠了米粒大小的琉璃水晶珠子,摇曳则动,随步轻颤。又间有数片舒卷如生的叶子,叶上嵌有珍珠宝玉,拟露水雨珠,又似星月辉照。冠上共垂下九股金链流苏,流苏上疏落有致地间杂着圆珠和金蝶。

    “有劳了。”月樨停下了针线,微笑道。她自匣中拈起了那把雨栉青丝梳,望那鸾影偕珠,细齿烨金,不禁出了神。

    青丝梳,青丝梳到白头……

    紫怡自也坐到窗边,帮着月樨料理针线。她已不再穿那些华衣丽裳,也不再高髻峨峨,眉飞入鬓。她穿了一件淡紫色对襟竖领素纱衫,一条同色的褶裙,裙上淡淡地绣了几朵丁香,衫外罩着一件月白丝织比甲,头上梳着斜偏欲堕的三环,余发扎成两股,分披在两颊边。实是一个乖巧甜净的小女孩儿,其实她也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年纪。

    紫怡一面串着璎珞上的珠子,一面笑道:“月樨姑娘,这真叫我想起胜琼姐姐同与俊公子。不知道姐姐她,有没有这样一身嫁衣,与俊公子有没有亲手为她戴上这青丝梳,白首冠。”她是笑着的,一点苦意也没有露出来。

    “你放心,翊臣他,已经给越郡王去了信,要越郡王留意调查。聂姑娘她,一定会安然同柴公子重聚的。”月樨握住了紫怡的手,温和宽解道。

    紫怡笑了笑,道:“等到了那一天,姐姐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二人摆弄着手里的针线和珠子,一晌静默。晴光筛过竹帘,暖暖地落在她们手上,珠贝侧闪着朦如雾月的柔光,含蓄着凝住了这静室中流动心底的情愫与寄望。

    过了好一会儿,紫怡才又开口:“月樨姑娘往后也要好好的呀,切莫存了什么心结。郭公子自有功勋名望,不必受制家里。听义父义母说起啦,宁海侯也不会像柴王爷那样固执。”

    “嗯。”月樨点了点头,大方道:“我本就没什么心结。”她说的是实话,芙蓉浊泥,清者还清。

    “胜琼姐姐也是这么说的呢。”紫怡接道:“身不由己也还是不甘堕落,己心无愧又何须徒自卑微。”

    总是她们都已从那样的命途中挣脱出来了。

    二人相视而笑着,窗外红白成阵,轻叶流溪,蔷薇谢,待明春,待归来一笑。

    第二天一早,翊臣就穿上了礼服,他已去信向父母禀明了这门婚事的始终,信中情辞恳切,事实备述,以郭允恭秦青离夫妇的性情为人和他们对长子的信任,必不会见怪。正红色的凌云瑞踏锦圆领袍,内着杭罗中单,腰悬溪勅玉带,头上带着花胜冠,颈前是一副赤金云纹璎珞。镜中人唇红齿白,长身玉立,这在他,已经是第二次了。

    情景倏忽一跃,就望到了七年前。那时,他十八岁,是和隐墨如今一样的年纪,性情也比现在跳脱的多。七年间,去国离家,征战南北,连生死都历了数番。而她,是再回不到他身边了。不思量,他从来也没有忘记过。

    “呵。”他笑了笑,是苦涩,也是释然。白日轻转着,滤过了这满室的红光,他自镜中望穿了另一个身影,是他翘首期许着的,盈盈地走来了,正是月樨。

    结亲的仪式很繁复,依着花如绣的打算和翊臣二人的意思,已是减去了大半的繁琐,只余“梳发”,“牵巾”,“撒帐”,“合髻”,“交杯”,“对拜”几个仪节。

    花如绣抚着月樨一瀑如缎如云的黑发,笑道:“瞧这一头的好头发,真漂亮啊。”蘸了清水的黄杨木梳一梳到底,是一点结也不会打的。

    紫怡笑着将一小块蜜和油蒸饼包在吸油的厚纸中递给了月樨,这是汉地的习俗,新妇在出门前要吃这种极甜极腻的点心。

    唇点赤丹,颊晕桃脂,眉毛修成玉羽状,再轻轻点上骡黛,正好映出月樨一双秋水潋滟,善睐多情的明眸。

    “真好看啊。”紫怡在一旁望着,笑道,不知是羡慕,还是赞叹。

    “待明日你出嫁了,也这么漂亮,好不好啊。”花如绣将一支缠枝卷叶累丝金簪插进百合风帘冠在顶髻上固定好了,偏头笑道。

    “义母。”紫怡娇声唤道,有些难为情,撒娇似的,忙捧了盛着蜜和油蒸饼的素面葫芦盆躲了出去。

    花如绣与月樨皆瞧出了隐墨与紫怡间翕然萌动的情愫,二人相视一笑,长是欣慰。

    “呵,隐墨这孩子也越发好玩了,好妹妹,你们下次再到洛阳,可莫再这么匆匆了。”花如绣一面编着月樨髻下的一缕头发,一面蕴藉道。

    “花姐姐!”望着镜中花如绣耐心编发的样子,月樨自是留恋了起来。

    “你可莫要哭,哭花了脸还要重画,翊臣该等急了。”觉出了月樨的伤感,花如绣神情一转,又调笑了起来。

    “是!”月樨拖长了声线,亲近着笑道。

    帘外天将交暮,是时天边染霞,榴花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