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妆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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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弦断鼓声如裂帛(下)

    雪柳恨恨地望了魅萝一眼,魅萝更是莫名其妙,毫不知情。眼下雪柳虽狼狈,魅萝亦未幸灾乐祸。她似是无心地瞥了一眼琴边的云雷凤鸟鼓,便偏转回了眼神,依旧是那淡漠无扰的神情。

    雪柳虽还是忿忿的,但眼下也只得平息下情绪,思量对策。这琴已是不能再弹了,若等她再换好琴弦,宾客们的兴头恐怕也冷了大半了。她一向不善拊鼓,却也不得不勉力为之了。雪柳提起裙摆,走到了鼓架旁,任性撒气一般地,她执起那象牙鼓槌,便狠狠地在大鼓正中处敲了下去。她初始时用力虽猛了些,但数声之后也就渐渐地稳下来了。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原来雪柳演的正是《秦风.黄鸟》。她拊鼓的手法正是回音缠绵有余而力道不足,正适合演这样哀哀不绝的篇章。曹公子依旧很配合,她虽放慢了剑招,但转圜如风,身姿悠扬,仍是十分地好看。

    “樨妹。”翊臣请意道。

    月樨摇了摇头,只笑而不语,神情十分从容把握。待得雪柳演到“彼苍者天,歼我良人”这一句时,月樨方又将一枚贝珠放到翊臣掌上,细声到:“凤冠衔珠,音沉。”翊臣果听着她的,暗暗运力一推,便将这贝珠朝着鼓上的凤鸟冠首处衔垂着的明珠击了过去。

    这一下极快极爽落,且那鼓上交叠流动着雪柳的霓裳羽袂,在座的宾客们根本无法发现。雪柳虽觉出音声有异,但她亦无暇多思。只是这样一来,她适才镇定的心绪,就又不自觉地乱了起来。接下来的一句“如可赎兮,人百其身”,月樨留心听着,竟错了有三处。曹公子眉心一皱,她步履微斜,竟想要以手拊胸,但到底忍住了。她右手手腕一向内一摆,便将那正舞到精彩处的“杯影灵蛇”改做了“莺穿玉梭”。

    月樨淡淡一笑,道:“真是能坚持呢。”翊臣知她说的是曹公子,他向台中一望,只见曹公子的下盘已呈欲坠之势,他暗暗叹服着月樨的灵心聪慧,对她的情意雅慕又深了几分。

    雪柳心绪不宁,越演越浮,薄汗都将她满脸的彩粉胭脂晕湿了。“胜琼仙子”一不留神竟将掌扇沉沉地磕到了桌边,她双眼一横,面上满是不悦的晦色。

    待演到“惟此仲行,百夫之防”时,月樨又将两颗贝珠放到了翊臣掌上,轻笑到:“鼓边雷纹,音铿。鼓底云生,音铮。”翊臣自是依着她的话,分毫不差地做了。

    方才那一下,雪柳已是慌了,这一次,她更是阵脚大乱,连早已熟悉于心的鼓谱都要忘了,迟迟地把握不住主意,而后的一句“临其穴”便是胡乱敷衍过去的。

    曹公子正欲施展一式“鹤鸣山涧”,此时只觉胸口一紧,稳立无虞的下肢也随之颤动了起来。

    月樨连递了五颗贝珠给翊臣,果决道:“凤颈垂羽,音脆;凤尾苞栩,音慢;左翼连跹,音出;赤瞳凝血,音裂;丹喙呖天,音破。”翊臣出手迅疾准确,五颗贝珠纷纷脱指而出,顷刻间便搅得那鼓局如刀枪突出,银瓶乍迸。二人相视一笑,自是默契在心,灵犀相通。

    雪柳疑心是鬼魅作祟,惊惶之下差点松手失落了鼓槌。曹公子则只觉额间一沉,竟要黑昏过去了。但她仍自意志清醒,她以剑拄地,作“磐石听松”状,一面撑持着未露出破绽,一面暗中调匀内力,坚定神智。

    月樨见状,却是吁停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地,捧起茶杯慢慢地饮了起来。

    “樨妹,这。”翊臣有些不解。

    月樨放下茶杯,娇赧一笑,道:“待她力竭再难支,那女子也该彻底慌了,到时候,才既无破绽,又万无一失呢。”

    翊臣握住月樨的手,笑道:“还是你想的周全。”

    曲过三巡,月樨与翊臣虽未接着出手,但那雪柳由惊生疑,疑中自乱,越乱越错,越错越乱。再加上宾客们对她失了信心,纷纷啧声议论了起来,她心性最浮,自是难以安定镇静如初了。

    曹公子则剑式愈零,彷徨如醉。但她尚有一丝清明的神智强撑着,不至颠倒难堪。

    “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月樨将三颗贝珠递给翊臣,婉笑道:“云隐雷中,音怒;羽掣雷光,音回;引吭曲折,音停。”翊臣将三颗贝珠依次放出去后,便也安然地饮起了茶。

    曹公子正施展着一式“太白画月”,她自觉鼓点乱扰,不由得心口一痛。头晕气闷之下,她手腕一抖,转换了招式,欲作“散发蹈江”,但她忽地转了丹田中下沉的真气,自是气脉中断,上下难接。

    “噗”地一声,曹公子已是狠吐了一口鲜血,继而便捂着胸口渐渐仰倒在了地上。

    “公子,公子。”立时就有三个丫鬟样子的少女并两个家仆打扮的壮年男子闯出人群围到了曹公子身旁。那三个少女小心翼翼地扶持着曹公子退下了歌台。

    见曹公子出事了,雪柳“啊”地一慌便将鼓槌一扔跌坐到了地上。“不是我,不是我,有鬼,有鬼啊!”她一面瑟瑟发抖,一面惊怕失措地乱叫着。就连她额间垂下地宝络珍珠都颤着缠成了一线。

    隐墨虽不甚通音律,但也大致看懂了翊臣与月樨方才在做什么。他曹公子业已中招,这二人神色喜悦,乐自心生,他自然也十分高兴。他拣起一块藕粉团,嘻嘻笑道:“公子与小姐神机妙算,真是,真是。”他俏皮着吐了吐舌头,便不再说了。

    “真是什么?”翊臣轻轻地拍了拍隐墨的脑门,笑道:“你这孩子,真是越发顽了。”

    隐墨仍旧是一吐舌头,机灵道:“公子总说我顽,还说我是孩子,且让月樨小姐评评理。”隐墨是一副长不大的孩子心性,最纯良无邪的,翊臣未离家时,他与郭家的二小姐舒窈就玩笑惯了的。郭允恭夫妇是看隐墨长大的,将他视如半子,舒窈也是开朗无拘的人,故而合家上下都不以之为怪。隐墨与月樨相处了几日,月樨温柔大方,又是翊臣心向往之的人,隐墨自然也对她生了亲近友善的心。

    月樨早是瞧出了隐墨的性情,她抿嘴一笑,端柔又不失亲近地说道:“孩童无忧无虑,便是顽皮,也是公子愿意惯着的,有什么不好的呢?”

    隐墨是翊臣最亲信的人,二人情同手足,至于月樨,翊臣已视她为妻。这自月樨与隐墨言语往来间生出的温馨如室的氛围,自是令翊臣动容而喜悦。他望着这二人,满心知足地笑了。

    就在这时,一楼大堂内已乱做了一堆,有一个着深色绸衣,戴四方巾的中年男子大步昂扬地跨进了堂中,想来是曹公子的人。这中年男子正招呼着手下的人要拿雪柳和“花隐居士”呢。“胜琼仙子”不愿理会,她冷冷地“哼”了一声,长袖一拂便走了。雪柳声音都哭哑了,她四处求救,但哪有人来管她。宾客们怕事,已陆续散去了,绣明楼的姑娘们也都躲得不见了。那“花隐居士”则面无表情,任凭三两个家仆打扮的男子将他用麻绳缚了起来。

    “冤枉啊,冤枉啊,不是我,有鬼,有鬼啊。”两个男子上前,将雪柳粗鲁地一绑便向外拖了去。艳妆过雨,彩衣入泥,雪柳那呼号无望声嘶力竭的样子当真十分狼狈可怜。

    “咱们也走。”翊臣说着,便拉起月樨跟上去了。翊臣要隐墨先将车驾存到花隐庄上,再骑着那匹宝马去汝州向白羡姝夫妇陈明此中的曲折利害,要他们诸事小心。他自带了月樨去寻那曹公子。

    “合欢姑娘。”

    月樨蓦地一惊,指尖一颤便松开了那已断了线的贝珠手链。一时间,琼珠碎却,清溅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