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妆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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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槐门朱户隐月凉

    月隐花街,槐门朱户。红酥递酒,温香暖玉。

    允谚靠在临街的窗边,若有所思地望着窗下行云般流走的人迹与笑语。

    “允谚,昨天你派人送来的那个女子,我已将她安顿好了。不知你要如何安置她啊?”说话的是封饮秋,她原是良月斋的艺妓,因与越郡王允谚交好,允谚便在这红袖里离良月斋不远的地方为她置了这座往梦轩。这封饮秋看上去二十上下的年纪,她身段袅娜软款,下颌瘦削弱尖,眉眼如狐魅惑。她穿一件茜红色的绵绸抹胸,一条水红叠嫣红的细纱百褶裙,一件半透不透的大金点金纱广袖披衣。她梳着欲堕不堕的飞虹凌桥髻,髻上斜簪着一朵如生含泣的胭脂芙蓉。玫瑰色的胭脂自她的眼底颊边晕开,那不合时世的莲台飞金妆于她却甚是贴合。

    “她啊。”允谚漫不经心地应道:“她是我母妃主张救的,你把她安置妥当就好,别让她再落到我母妃手中。”

    “好。”饮秋应着,捧过了一个玫瑰色的琉璃杯,那杯中盛着的是百年以上的天香酿,她长长的睫毛一颤,在杯中投下了一湾暗影。

    “饮秋。”允谚又说道:“皇上最近对我好像生了什么疑心,好像是与允让有关的。我毫无头绪,饮秋你可知道些什么?”

    “这。”饮秋眼神一顿,她想了想,道:“这朝中的利害往来盘根错节,连带着这花街柳巷里的人事也复杂了起来,你既没有头绪,我又怎会有呢?不过,你竟会怕这些么?”说着,饮秋就笑了,那笑很轻倩,调侃似的,又有一种了解与亲近在其中。

    允谚也是一笑,他摇了摇头,道:“我自然是不怕的。漫说我毫无头绪,就算真与我有关,我也不怕。”

    “是啊,这才像你啊。”饮秋依旧轻倩地笑着。笑着笑着,只见她神情一滞,突然就剧烈地咳喘了起来。她越咳越烈,发间的那朵胭脂芙蓉也娇愁若病地颤了起来。

    允谚忙起身走到她身后扶住了她,他从她腰间的金丝小花囊里取出了一粒纽扣大小的红色药丸喂給她吃了,他一面看她咽着那药丸,一面关切道:“怎么?还是不好么?我记得,近来你时常这样呢。”

    饮秋服过药以后,又咳了一阵,方缓缓地抬起头来。她面色苍白如纸,原本漆深的瞳孔周围也泛出了殷殷的血色。“无妨,这百年来,比这更糟糕的情况我都经历过呢。如今这样,已是很好了,很好了。”说着,她吃力地一笑,仰头望向了允谚,那如血而伤的眸子里还流潋着温情又明媚的笑意呢。

    允谚愁眉深锁,他微微偏过头,道:“这些药就快没了。也不知要到哪里去寻那怪人。”

    “没了就没了呗。”服过药以后,饮秋渐渐地恢复了,她直起身子来,坦然道:“也是时候了,活了这百来年,于我也已经很够很够了啊,更何况,何况……”何况到了终局时,还遇上了你。不过她并没有说出来,只是释然消解般地一笑,就将这话荡过去了。她知他最烦煽情矫情,况她与他的情意也非寻常男女间的痴缠眷恋。

    “我倒真有些疑心,当初救你,对是不对。”允谚望着饮秋,百感无奈道。

    “哦。”她柔妩缭绕地一笑,道:“想这些无济于事的东西,可不像你啊。”

    “好,那便不想了。”允谚将那在胭脂水中浸过的靡芜笺迎着烛火点燃了,簌簌的红泪沿着光洁的烛茎斑驳而下,一时间,有旷古若思的幽香盈满了这绿窗之内。

    饮秋款款嫣然道:“人间哪得几次百年,你我有缘,莫负了这佳酿。”说着,她已将一杯天香酿递到了允谚的手中。

    二人就这样对饮着,直饮到夜深花睡,天街入镜。

    允谚自往梦轩离开以后,便独自一人走在这红袖里的街道上。连街的红灯笼依旧盛装秾丽,老迈的槐影与门内的声色繁华相映着,自有一番清茕的孤独。满楼红袖招展,是向着他,也不是向着他。允谚就这样走着,不知所往,亦不知何时。

    这时,有三五个半醉醺醺的男子自允谚身旁走了过去。这几个人穿着不俗,皆是一副武夫身量,其中一个身形微硕的似是他们的头领,其余几个都围着他有说有笑的。

    “恭喜路大哥啊,莫少恒那小子酒量真是不怎么样,随便一灌就醉倒了。”原来那为首的一人便是禁军中郎将路丙。

    “是啊,要是有了那女刺客留下的那块布就能抓住幕后的主使,路大哥可是大功。料那莫少恒也不敢说什么。”

    “要是抓到了刺杀皇后的主使,路大哥加官进爵指日可待啊。”

    “哈哈哈……”,“哈哈哈……”……

    一听到“女刺客”,“刺杀皇后”这些话,允谚便如凉水浸首一般瞬间清醒了起来,他忙跟上了这几个人。这几个人醉了些酒且又在高兴头上,全然察觉不到有人跟着他们。听了一会儿,允谚便已断明了这几人的身份。他们手上有很重要的证据或可指证出刺杀皇后的主使,呵,想到母亲与旻郡王之间的对话,允谚不禁担心了起来。

    是时月色空明,楼台绮帐间虽还笙歌热闹,但这大街上已是人迹萧散了。望着眼前这几个摇摇晃晃的人影,如失侣的孤舟浮在幽谧无边的夜色中一般。允谚拳心一紧,当即追上去向着路丙的后心处狠狠地一踢,将路丙踢翻以后,他又向抬头向四处的墙顶望了望,立时便有四五个暗卫从墙头翻跃下来落到了地上。

    路丙无故挨了这一脚,自是恼怒难当。他坐在地上,一面拔刀,一面气狠狠道:“哪个混账王八蛋,连你路大爷也敢踢。”他身边的几个人也警惕了起来,纷纷按住了刀柄向四下里张望着。

    “还认得本王么?”允谚摇开了洒金川扇,风度款款地步到了路丙身前。

    “你,你。”路丙揉了揉眼睛,定睛望向了允谚。望了一会儿,他方惊得回了神,他抬起一只手,结结巴巴道:“越,越郡王,郡王殿下。”

    路丙身旁的几个人一听得“越郡王”三个字,也都吓得将手从刀柄上放了下去,那几个人面面相觑地立在那儿,动也不敢动。

    允谚“哼”的一声,形容不动。他冷峻道:“给我搜。”

    语音刚落,就有两个暗卫走到路丙身旁翻衣扯袖地搜查了起来。不大一会儿,他们果然从路丙身上搜出了一块青布,正与那女刺客扮演云中君时穿的那身青色深衣的布料是一样的。

    允谚将那块青布捧在手中仔细地端详着,只见那布上笔法稚拙歪歪扭扭地用血写了几个篆字,允谚辨认了好一会儿,方才认出是“旻王,素霓,情系,指使”这几个字。允谚看罢,轻声地笑了笑,面上显出了淡淡的自得。他将那布收进了袖中,转身欲去。

    “王爷,等等,王爷。”路丙挣扎着直起了身子,他怯怯道:“这是,是,是下官在天牢里搜到的证物,下官,下官还要拿它向刑部尚书复命,请王爷,王爷赐还下官。”

    “哼。”允谚冷冷地一笑:“这分明是你从别人手中抢来的,本王不过是替别人抢回去的罢了。”说罢,允谚便潇洒翩翩地走了。

    允谚才走出红袖里,便有一架锦丽豪华的马车向他迎了过来,那马上坐着的,正是他的心腹书童奚廷。奚廷望见允谚,忙跳下马来服侍他上了车。

    “王爷,郭二公子来信了,就在那玉枕边放着呢。”奚廷说道。

    “哦。”允谚应着,望向了他手边不远处一个刻镂着幽篁隐溪小景的玉枕。他珍重着将那信拿到了手中,却没有拆开看。信封上用流丽的章草书着“谚弟亲启”几个字,望字如面,煜兄他,就要回京城了吧。

    过了一会儿,允谚又吩咐道:“奚廷,明天散朝以后,先去一趟南郊。”他知道旻郡王允诚有一座别邸在那里,旻郡王无事时大多逗留在那里。

    “是。”奚廷应着,这马车已远离了那风月婵娟地,渐行到了帝城里的寂静冷清处。

    马蹄在月色中离尘而远,马车上的流苏络带也牵风飘渺地远逝着。

    达达地,这马蹄踏碎了轻飘如梦的槐英,溯回了这流荡室宇的亘古的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