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七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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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心

    故事发生在长安。

    那个时候的他,还只是华山掌门门下的一名弟子。

    芜城陌上春风别,干越亭边岁暮逢。

    他名曰,芜荀。

    腊月初三,华山大雪纷飞,他奉掌门之命,于山间采集草药。

    寒风凛冽,呼啸于山间,万物凋零,唯有寒梅傲雪。

    光秃秃的大地上,是一片厚重的积雪,留下些许野兔的足迹,以及觅食奇禽鸟的小抓痕,还有他凹陷的,却又很快被雪重新填满的脚印。

    男孩小小的身影,在华山中略显艰难地缓缓前行,身后背着的草药筐里不断地装进新的草药,又不断被白雪所覆盖。

    漫天白雪飞舞,男孩终于停止了步伐,他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小手,将其放在嘴边,呵出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化成了团团白雾,在上升中弥漫开来。

    他抬起头,几瓣洁白的雪花飘落在了他的脸上,瞬间化为了几滴晶莹的水滴,他看了看苍白天色中那渐渐斜落的太阳,微微眯起双眼,估算出了现在的时辰。

    已是酉时了。

    他低下头,掸了掸身上的积雪,准备回去,刚迈出一步,却又被雪地上的一处吸引了目光。

    那似乎是一个包裹,白色的布匹在雪中看起来格外不明显,但也足以引起他的注意。

    心中怀有些好奇,他朝着那个方向步步走去。

    竟是个襁褓。

    襁褓中的婴儿此时已安静地睡着了,长长的睫毛上落有几片雪花,原本就被冻得苍白的小脸,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显得几近透明。

    心下大惊,他连忙抱起这个被人遗弃于雪地的婴儿,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还活着!

    他不禁松了口气。

    但呼吸已十分微弱,若仍被抛弃于此地,不多时,这婴儿必定会被活活冻死。

    心中暗暗咒骂做此举之人的不仁义,怎会忍心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葬于冰雪之中,他微微屈膝,把背在身后的草药筐放下,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的外衣,将它裹在了婴儿的身上。

    一阵寒风吹过,夹杂着大雪扑面而来,他冷得一哆嗦。

    看了看自己怀中脸色稍微红润了一点的婴儿,他一咬牙,重新背上草药筐,继续走了下去。

    ………

    他给此女婴取名为——暮雪。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山间暮雪,由此而来。

    她是华山的第一个女弟子,却因从小身体羸弱,不易学武,是个十足的武功废柴。

    更值得一提的是,她不同于常人的双眸,常人双眸瞳色皆为黑,她却是一金一黑的异色瞳。

    正应了“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一席诗,华山的四月,桃花依旧。

    她赤着脚坐在秋千上,阖着眼睛,享受着阳光温暖的照耀。

    微风轻轻吹起,带动着秋千缓缓地荡着,风中夹杂着湿润的芳草气息,卷起了枝头的几瓣桃花,随风飘舞着,小心翼翼地拂过美人白皙的面颊,又悄悄地落在了她的发间和衣裳上。

    忽闻脚步声渐近,她猛然睁开了双眼,异色的双眸中尽是喜悦之情,她跳下了秋千,惊得她衣上的花瓣纷纷落地,还留下了秋千在空中来回晃动着。

    “芜荀师兄!”

    她笑着朝他跑去,轻飘飘的裙摆随风飘起,不经意间露出了那洁白精致的双足。三千华发随风扬起,掠过阵阵芬芳,绘出一卷芳华。

    “阿雪。”

    她跑到了芜荀面前,双眸笑成了两弯月牙儿。

    “芜荀师兄,你回来啦!”

    站在她面前的男子身形颀长,眉目如画。岁月如梭,十五年的光阴,洗褪了他身上的所有稚气。

    他看向自己身前的少女,目光不由得更加柔和了几分,他伸出手,轻轻拂了拂少女乌黑的长发,带去了她发上飘落的几瓣桃花。

    看着少女瘦弱单薄的身躯,他脱下了自己的外衣,披在了少女的身上。

    “华山气温不过稍有转暖,你便穿得如此单薄,不怕着了凉,伤了身子?”

    “阿雪不冷。”这么说着,她却将那披在身上的外衣拉拢了几分。

    芜荀见状不禁笑了,他伸出手指宠溺的刮了刮她的鼻子,又道“还有,师兄不是和你说过,女孩子的双足是不能给别人看的,怎么能不穿鞋呢?”

    暮雪没有回答,她看着芜荀,看见他黑亮的双眸中映着自己的身影,也看见他眼中的万千柔情。

    似水,似风,似那似锦繁花。

    终于,暮雪移开看向芜荀的目光,她微微低下脑袋,小声嘟囔了一句。

    “……可芜荀师兄又不是旁人。”

    闻言,这回却是芜荀出了神。

    你可知,女子只能在她的夫君面前露出双足啊。

    未闻芜荀的声音,暮雪抬头看向还在出神的芜荀,小心翼翼地举起一只手,在芜荀眼前晃了晃。

    “芜荀师兄?”她轻声试探道。

    芜荀回过神,他再次看向暮雪,眼里是浓浓的温柔,是情意散成的雾,再明媚的晨光都化不掉。

    “走吧。”他隔着衣袖拉过暮雪微凉的手,“带你回房,可别受寒了。”

    ………

    当天晚上,暮雪就生病发烧了。

    关于照顾暮雪一事,向来都是芜荀亲力亲为,他似乎很不放心将此事交于他人,从小到大便是如此。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他忙里忙外带,待暮雪喝完了最后一口药,盖上棉被睡下,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有了片刻的空闲时间。

    他坐在暮雪床边,看着暮雪因发烧而有些泛红的双颊,他的双眸中写满了担忧与怜惜。

    不久,暮雪均匀的呼吸声中夹杂了些磨牙的声音,他便知道,她已睡着了。

    芜荀缓缓站起身,正准备离开,却听见了床上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芜……芜荀,师兄……”

    他一顿,刚迈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阿雪……要永远在你身边……”

    心下一愣,他随即笑了。

    宛若三月的春风,拂去了山间冰冷的积雪。

    “好。”

    芜荀俯身,在暮雪额间留下一吻,于她耳边轻声道。

    “永远在你身边。”

    夜阑人静,月半未央,偶有几缕青云轻抚婵娟,仿佛在低声诉说着彼此心中那片柔软而又无法言说的心事。

    爱恋掩于荏苒岁月,你何时才会知晓?

    次年七月,华山原掌门退位,由其亲传弟子芜荀,担任华山现掌门之职。

    此时国内动荡不安,外有异族入侵中原,内有地区干旱饥荒,天下甚不太平。

    其中长安西南部,有一名为枲麻的部落饥荒最为严重,几月以来滴水未落。

    国家大乱,虽远在华山,也不可能不受其影响,身为一派掌门,芜荀自是忙得不可开交。

    相伴在暮雪身边的时间虽然变少,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倘若一直如此,没有多少轰轰烈烈,大喜大悲,与所爱之人淡云流水,平度此生,亦是美事一桩。

    然而,人间往往世事无常,有多少事穷通难定,吉祸未卜,峰回路转间,恍若一梦醒来,却已是月明星稀。

    枲麻族内——

    燥热的风肆意掠过寸草不生的黄土,喧嚣着七月干旱的沧桑。

    干裂的土地上搭着一个简陋的祭坛,虽外界炎热万分,祭坛周围却生出了彻骨的寒意。

    祭坛上堆满了干柴,在这堆干柴的中央,是一位被捆绑在木柱上的少女。

    她苍白的皮肤毫无血色,只有被麻绳紧勒磨破的地方微微泛红,她虚弱地半合着眼紧,耷拉着脑袋,凌乱的发丝垂落身前,随风伴着衣摆在燥热的空气中恣意飘动,竟生出一种绝美之感。

    有人传命让她下山,说是掌门有事相告,她不疑于那人,谁知华山中竟出了叛徒。

    “烧死她!”

    “圣女祭天,求天降雨!”

    “她当年本就该被冻死!都是因为她没死,我们才会闹饥荒!”

    “向来我族圣女皆为金瞳,她这个异瞳怪物,不配做我们的圣女!”

    “烧了她!快烧了她!”

    “……”

    不,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圣女。

    暮雪无力的摇了摇头,她想说话,但发现自己的喉咙沙哑,根本发不出声。

    周围人们激动愤怒的吵闹愈演愈烈,她吃力地抬起头,却看见一个中年男子将一燃烧得正旺的火把,丢进了祭坛的木柴堆中。

    橙黄色的火焰映在她的瞳中,在风的呼啸中迅速蔓延开。

    火苗不断上升,随风在空中跳着奇诡的舞蹈,卷起阵阵热浪扑面而来。

    耳边火烧木柴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响,渐渐盖过了四周人们毫无理智的怒吼咒骂声。

    好痛……

    烈焰炽烧皮肤的痛感逐渐传至全身,他几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芜荀师兄……

    与此同时,众多华山弟子围在枲麻族外,却被该族人阻挡了继续前进的步伐。

    “本族内部之事,还望华山掌门不要插手,掌门请回吧!”

    芜荀面色冰冷,与往日温和的他判若两人,他右手紧握剑柄,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

    见芜荀毫无退意,枲麻众人有些慌张。

    “芜荀你向来以仁义著称,甚至因此当上了掌门,今日你若敢杀进我枲麻,你日后必将身败名裂!”

    仿佛不屑于与眼前之人多说什么,下一秒,剑已出销。

    ………

    没过多久,却又好像过了很久,已渐渐感受不到烈火灼烧皮肤的剧痛。

    意识在生命的流逝中不断涣散,在漫天的火光中,似乎又看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明明双眼已经几乎看不清东西了,却又仿佛看得那么清晰真切。

    芜荀师兄,你终于来了。

    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见到你,真好。

    芜荀师兄,你知道吗?

    阿雪好喜欢你。

    是想做芜荀师兄娘子的那种喜欢啊。

    可惜,不能亲口告诉你了……

    再也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她的视野、意识和生命一齐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若有来生,只愿你我得以执手白头,共度流年。

    ………

    明明是干旱已久的七月,天空中竟飘起了飞雪。

    “阿雪!”

    祭坛上的火已被飞雪扑灭,人群早在华山弟子闯入之时便已散去。

    芜荀急忙跑上祭坛,甚至用上了轻功的步伐。

    他丢下手中染血的长剑,狼狈的半跪在暮雪身前,用颤抖的双手抱起血肉模糊,几乎已经全然烧焦的尸体,解开了自己的外衣,裹在了她的身上。

    就像十六年前的冬天,他最初遇见她那样。

    还是迟了。

    芜荀紧紧抱着暮雪,将其抵在自己胸前,在她额间落下重重一吻。

    用尽毕生温柔。

    你说过,想永远在我身边的。

    我马上就会来陪你了。

    “华山众弟子听令!”

    “在!”

    “即日起,我将辞去华山掌门一职,下一届华山掌门由我门下五弟子担任。”

    “掌门三思!”众华山弟子一齐跪下。

    “此外,杀尽枲麻族人。”

    只因爱你,无论错与对。

    若失了你,是非功名,又与我何干?

    千秋功名,一世葬你。

    “华山乃名门正派,我知此举有违道义,所以日后定要将我之名移出华山。”

    “还有……”芜荀最后看向怀中的暮雪,眼中满含柔情,“待我死后,将我与她葬到一处。”

    “掌门!”

    ………

    白雪赐天地一身素装,鲜红的血液染红了一地白雪,宛如地上开起了朵朵绚烂的花。

    人常言,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却不知,七月,亦可飘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