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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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律人、律己、律天下

    秦处阳,律赤豹困于深渊五十年,早已将这深渊下方的天地当做自己的家,此地不知多少年前,已被两人“老夫聊发少年狂般”的命名为“二龙谷”了,这汪深不可测的碧水潭,被他们称为凝碧潭,边上三丈见方的石台,唤作观天台。至于两位君王的行宫,石台后方的峭壁上便是,狭长而密集的翠绿藤蔓背后,又是隐藏了一方天地。

    藤蔓前方,有一石碑,上面镌刻四个大字“通天主人”,这四字着实了不起——每道笔锋俱是同一深浅,活灵活现的呈现在石碑上,笔划转折处皆圆润自然,内中蕴藏的笔意只怕不是石雕师能够雕刻出来的,“天”字的最后一捺,如羚羊挂角一般,笔势尽头竟能读出些许苍茫辽阔的意思来。

    律赤豹怀抱昏迷的熊一极,当前引路,已一头钻入藤蔓,而阿柔则搂着熟睡的娃娃跟在后头,经过通天碑的时候,她被通天碑吸引,不由放慢了步子。身后的秦处阳说道:“这碑文不是雕琢上去的,乃是用指力直接写上去的。”——什么人有如此修为,单靠指劲在石碑上写字宛如寻常临帖?阿柔讶然望向秦处阳。

    秦处阳眼角抹出一丝笑意来:“你莫要看我,不是我写的,老夫的修为距这碑主人的还略差些哩!”说罢秦处阳掀起前方的藤蔓,示意阿柔进去。

    阿柔小心抱着胸前的娃娃,此刻她已心甘情愿做这位宝宝的便宜乳娘,毕竟,秦处阳的修为仅比通天碑主人的略差些,而对阿柔来说,这“略”字完全可以略开不计了。——既来之则安之吧。

    藤蔓后面的空间,甚是宽敞,迈过一个拱形的石门,抬头便见,山腹内,一个圆弧形的巨大穹顶,撑起了一方天地,环视一圈,便可发现,周遭一圈,是平坦的石壁,而这一圈石壁内又均匀分出了六间石室,每间石室的拱门顶上各镶着一颗不菲的夜明珠,向山洞内散发柔和的光亮。穹顶正下方,便是这隐藏在山腹内半圆形山洞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一丈见宽的石桌,以及数张石凳。

    偌大的工程!秦处阳见到阿柔目瞪口呆的表情,笑道:“无须惊讶,这方天地,我们来时便有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多少惊才绝艳而又籍籍无名的奇人,就如这通天主人一般,湮没在时光造化之中!“秦处阳说到此时,有些许感慨,些许失态,他与律赤豹困于此间几十年,眼看着也将湮没啦:“丫头,这里便是我们的家了!”

    此话出自老皇帝之口,颇为温情。阿柔紧抱着宝宝,好奇的打量着这周遭的一切——此间或许将成为她一辈子的归宿了。

    接下来,日子便过了起来。律赤豹每日往来于峭壁间,寻那只母山豹给娃娃哺乳,那山豹已换了几次巢穴,不想总能被律赤豹找到,最后它索性接受了命运的安排。秦处阳则每日救治昏迷不醒的熊一极,并用炎龙气为小娃娃洗涤经脉。一切均以娃娃为中心,剩下的活计如把尿,哄睡,换洗之类均是阿柔的了。好在这通天洞府内原先便留有不少麻布,勤快的阿柔,无师自通的做了不少尿布来。这让二老实在老怀欣慰。

    约莫半月有余,熊一极总算醒来。炎龙气潜入他周身,为他梳理已经散乱的经脉,将生机重新馈还于他。只是,美中不足的是,熊一极醒来之后,人却变得异常木讷,他虎目无神,却唯独对阿柔怀里的孩子保持天然的亲切。律赤豹再用恳切的眼神望向秦处阳,秦处阳笑骂道:“你这贪心不足的蛮子,老夫将他救醒已是天大的造化,脑门里的伤得要靠他自己咯!”

    好在熊一极虽然木讷,却不碍他干些粗活儿,这样每日为娃娃寻找母乳的律赤豹便有了伴儿了。

    再过一个月,深渊下的生活就已井然有序了。娃娃吃了山豹的奶水,发育的异常壮实,一个月下来,个头便长大了不少。这日,通天洞内的晚餐异常丰盛,石桌上堆满秦处阳自峭壁上取来新鲜果蔬,主菜则是律赤豹与熊一极自山林间抓来的野猪,律赤豹烤制野猪的功夫登峰造极,闪满油光的金黄色的烤野猪,皮脆肉嫩。只是,此刻众人暂时没有心情吃这丰盛的晚餐,因为将会有一件每家每户都会犯愁的事情发生——孩子满月了,长辈该赐名了。

    一个月的磨合,阿柔甜美的脸上已泛出母亲才能有的温柔笑容,她与怀里的孩子“哦哦”的说话。

    “这些天,我思量下来,娃儿就叫秦潜吧。潜龙在渊,正是应有之义。”秦处阳喝了一口山泉,手抚白须道。一边的律赤豹则瞪大了眼睛,望着秦处阳问道:“甚么?娃娃怎么就姓秦了?”

    秦处阳一脸不可思议,反问律赤豹道:“老夫的孙子,讨了媳妇,生了娃娃,不姓秦,姓甚么?”

    律赤豹脑子转不过弯来,老脸涨得通红,嘴里道:“可……”

    还没轮到他话说出来,秦处阳便打断了,他接着问律赤豹:“赤豹贤弟,儿随父姓,莫非在北漠不是这个规矩么?你说来听听?”

    “你你!……”律赤豹转首望向熊一极,指望他能破天荒助个嘴拳,却见那傻憨正一眨不眨的看着阿柔怀里的娃娃痴笑,律赤豹登时怒了,“啪”的一掌便拍到石桌上。

    “哇!”倒是孩子被惊到了,这下把阿柔给恼了:“好啦好啦!两位公公,不就是个姓吗,犯得着么?”

    阿柔身份特殊,她是这困境里的唯一女性,在两位老皇帝眼里,俨然是小孙孙另外一个母亲,因此阿柔此刻母随子“贵”,她的话,两位老人不能不听。

    “丫头,你来公正的说道说道。”秦处阳温和道。

    是啊,律赤豹此刻也觉得阿柔应该是上天派来的救星,他粗犷的脸庞朝着阿柔挤出这辈子头一遭的谄笑来。

    “你来公正的说道说道,子随父姓,人伦大礼,没得错吧。”狡猾的秦处阳补充道,双眼露出狡黠的笑。

    阿柔无奈的望着二老,思索片刻道:“原本我等困在这深渊里面,姓甚名谁,倒也无所谓的,是吧。”秦处阳闻言面色一沉,而律赤豹则在一边深以为然。

    “只是不论怎么称呼,宝宝也该有个名字才对,不然阿猫,阿狗的这么叫,不说你们,我也是不愿意的。”轻抚怀里的娃娃,阿柔凝眸望着眼前的二老。“子随父姓,那是不错的。”

    秦处阳面色一缓,轮到律赤豹急了。莫着急,阿柔又娓娓道来:“可是这娃娃却不同,他的爸爸是南朝的皇子不错,可他的妈妈也是了不得的人物啊,北漠的公主,祖神殿的天女。所以娃娃姓名,又怎能全部按照寻常人家的规矩呢?”阿柔眼前又浮现了律雨芒在观龙台上惊艳一击的情形。

    是啊!律赤豹点头称是,秦处阳困惑了。

    “两位尊者,半世为敌,半世为友,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共同的亲孙孙,这本是天大的好事。所以阿柔现在很难办哩!娃娃需要一个名字,可名字若是取不好,两位公公为了姓甚么拼得一个你死我活,那那,娃娃还未长大就失去了……”看阿柔说话的意思,再让她说下去还不知道会讲出甚么。

    秦处阳忙打断道:“罢了罢了,你这丫头片子是在绕着我们玩么?”律赤豹也回过神来,阿柔讲了一大段,却从没说到重点。

    “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们也犯不着为了娃娃的姓,再斗个两败俱伤。划不来啊,我还等着娃娃喊我公公哩!”秦处阳倒也认同阿柔最后的话,他边说边望向律赤豹,律赤豹一想,也是啊!

    “这样,丫头,你给娃娃取个名字,不论叫甚,我秦处阳没有二话。赤豹贤弟,你认为呢?”

    把取名的权力交出去,双方都不沾便宜,律赤豹当下也同意了:“行!不论叫什么,娃娃都是我孙孙!”

    “秦律!”阿柔脱口而出。

    名字既出,秦处阳轻舒一口气,抚须思索,律赤豹亦眯上眼睛,将拇指放在牙齿旁轻轻摩擦。

    “好名字!”“不错!”片刻,两人同时说道。

    “这律字好啊,既是赤豹贤弟的姓氏,又有律人律己律天下的大义,这娃娃不出深渊则以,一旦出去可了不得啊!哈哈!哈哈!”秦处阳开怀大笑!律赤豹被秦处阳对律字的解释感染,大赞道:“好一个律人律己律天下!我的好孙孙!”

    阿柔讨巧的办法,成就了娃娃的名字,怀里的小秦律已止住啼哭,甜蜜睡去。石桌上的丰盛菜肴,石桌边老幼俱全,除了不能走出去之外,此刻这方深渊石洞里的温馨气氛,与寻常人家没有什么不同。

    而这一个月来,深渊之外则有一连串的事情发生。

    熊帅兵发赤龙山,自观龙台迎回律雨芒的遗体,于北漠南镇,大兴土木兴建天女台,理由是律雨芒以公主,天女之金贵之体,只身犯险,独赴镰刀镇,力毙大焱皇子秦墨,而本人亦力竭而亡,回归到祖神的怀抱。而那边祖神殿却给出了不同的说法,律雨芒背叛北漠,与大焱皇子私奔,在赤龙山突遇雪崩而亡,不配享用天女台。

    两种说法,该信谁的?熊帅那边一副反正我说了,信不信由你的面孔。祖神殿则称熊帅被妖邪祸乱,口不择言,坚持要求熊帅停止兴建天女台,否则将视熊帅公然与祖神殿为敌。正闹的不可开交时,大汗金帐出来最终结论:大汗相信熊帅的话。——这样,天女台将会被建的更高,不仅如此,祖神殿亦不得不派出祭司日夜值护天女台,以后每年正月,北漠的百姓都将祭奠这位勇敢美丽,为国牺牲的公主——她是祖神的女儿。

    而南方的大焱皇庭则以耐人寻味的沉默,回应北漠的说法,皇子是死了,至于怎么死的,都不重要。赤蟒军将秦墨的遗体护送回定州。两日之后,熙烈皇帝便发出圣旨,就地安葬。同时,熙烈皇帝诏令天下,天师道死灰复燃,大焱三十六州全力捕杀天师道党羽,凡有对天师道隐而不报者将施连坐之法,并增设天捕司,专事捕杀天师道。

    一日朝会,有闻风使卞礼当庭奏报,大皇子西海试炼期间私交党羽,嚣张跋扈,贪恋女色,试炼之期未满便私自返回,以致在镰刀镇误中北漠圈套。大皇子虽已不幸身故,但此事朝廷不应视而不见,应拿出来朝议,以儆宗室。卞礼以“风闻先大皇子殿下七宗事”为题,洋洋洒洒,慷慨陈词。可是卞礼的“仗义执言”,只得到熙烈皇帝十记廷杖的赏赐,便草草收尾。

    但此事就如抛向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终是在大焱朝廷播下了一丝涟漪。

    ……

    山中无甲子,观龙台下面的深渊更是,一晃五年便过去了。

    凝碧潭边,两棵大树的中间,一名身着紧身麻布坎肩,虎头虎脑的孩童双手正扯着一根粗壮的绿色蔓藤如秋千一般飘荡,深渊内充斥着孩童响亮的欢笑声。这天然的秋千下方,一只幼年山豹正敏捷的随着秋千的飘荡来回跳跃。对面的观天台上,有一张舒适的藤椅,老迈的秦处阳正倚在上面,许是秦律的欢笑声把他闹醒,秦处阳睁开了昏昏欲睡的双眼:“唔,这小崽!”头顶的发髻已不是枯枝簪着了,那是一根精致的木发簪,秦处阳的满头白发亦是愈发的顺滑——自从阿柔的到来,他跟律赤豹的生活改观了很多。

    这五年下来,秦处阳老的愈发快了,清瘦的脸上,皱纹更多了,老斑也更多了,当然有了秦律之后,他的快乐也更多了。只是秦处阳心知,他的时日也不多了。因此在秦律五岁的时候,秦处阳主动提出小孙孙该学些东西了。

    所以,隔着凝碧潭,秦处阳向那边玩闹的秦律弹出一道轻柔的指劲,只听“呀”的一声,那秦律便从秋千上翻身下来,一边轻揉着刚才被指劲擦过的脸庞,一边对着秦处阳嚷道:“大太公!人家才耍子一会儿嘛!你太欺负人啦!”

    “律儿,快去读书吧!”凝碧潭边正在清洗蔬果的阿柔,打断了秦律的抱怨。姨娘的话可不能不听,秦律朝着旁边的幼豹无奈的摆摆手,幼豹亦无奈的垂头没入绿树丛中。

    “唔,让太公看看,今天该认到哪儿了。”见秦律嘟着嘴盘坐在腿旁,秦处阳慢条斯理的掏出了识字本。那张甲士若是在天有灵,见到这一幕,肯定恨不得再死一次,秦处阳手中的识字本,赫然是那本让他与木坤争得死去活来的毒经!——只因深渊之下,没有书本,这本毒宗的总纲便被秦处阳拿来,当做了小秦律的识字本。

    “鬼蕃叶性寒味涩,叶黑四瓣,服之则四肢皆木,常见于……”秦处阳先读一遍,秦律则跟在后面颂读,随后还得要挑出其中的生字依样比划。于是,一场枯燥的语文教学课,便在观天台上有序开始。

    那边厢,熊一极肩扛一只打野猪,行在律赤豹的前面,这只野猪料理干净之后,是他们十天的食粮。熊一极边走边充满畏惧的回望律赤豹,对他来说,每一趟出去觅食,皆是一件痛苦的过程,闲的无聊的律赤豹将每次的狩猎变成磨练熊一极的手段。律赤豹对北漠熊家的蛮熊劲可谓了如指掌,故而每一次与熊一极之间的过招,均能恰到好处的激发潜藏在熊一极体内蛮熊劲。只是熊一极,如今脑袋仍不灵光,让律赤豹不免遗憾。

    年岁虽已过百,律赤豹的身体却愈发的硬朗,面色红光四溢,黄白色的须发竟有些返黑的迹象,所以,他很是瞧不起逐渐嗜睡的秦处阳。律赤豹每日最欢喜的还是跟小秦律在一起的时光。老汗王手把手将自己压箱底的本事传授给秦律——北漠汗王一脉的真传“真虎体”。

    北漠的真虎体与大焱的炎龙气都是这世上最顶尖的功法,可说这两种功法世北漠律氏与大焱秦氏的立国之本了。

    真虎体有隐显的分别。显体为外功,体内至阳至刚的真虎气可密覆于体表某一处,既能护体,又可伤敌,因此与人过招时,赤手空拳,近身搏斗是“真虎体”的最佳选择,拳脚肩肘均可变为“真虎体”克敌制胜的利器。隐体则是内功,内练周身三十六窍穴,此三十六穴既是命门,又可变成储存真虎罡气的“蓄水池”,炼成一穴,真虎气便涨一层,待到大成之时,则周身命门全无,如金刚铸体一般,而真虎气也将攀至个人的巅峰。当年律雨芒在观龙台上施展真虎爆,她是以自身生机为代价沟通天地而获得数倍于己的力量,可律雨芒究竟牺牲了哪里的生机,外人是绝不知道的。——内体将命门炼成储存真虎气的蓄水池,而本身又可将这水池引爆换来短暂的狂暴力量,这是玉石俱碎的行为。

    “二公公,那你的体内有了多少个水池了啊?”秦律好奇的问律赤豹。律赤豹嘿嘿一笑道:“公公这把岁数了,也才炼成二十个窍穴而已。”秦律不禁露出“好少”的遗憾表情,律赤豹见了,哈哈大笑,要知道二十个窍穴已是律赤豹祖孙三代里最深的境界了。“乖孙儿,若是三十六穴全部炼成,那便不是人咯!”三十六穴,便是三十六个蓄水池,越往上越是难炼,以律赤豹此刻不逊于天底下任何一位武道大宗的功力,也才堪堪炼至第二十穴而已。若是三十六穴全部炼成,那便真成了可以翻山倒海、开天辟地,神一般的存在了

    真虎体先炼外体,再炼内体。而炼内体时,开辟体内第一个蓄水池,是每一位汗王子孙必经的过程,律赤豹称其为“开山”。“开山”是至关重要的第一步,如果第一锄头没锄好,后面练的再好也没用。就譬如,如果“开山”第一步只开出一个碗口大小的“水池”,那么就算你达到真虎体三十六要穴大成,真实功底也是寥寥罢了。

    所以,律赤豹不急于让秦律开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