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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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风雪夜归人

    腊月寒冬,正是大陆白雪皑皑,银装素裹的时节,在北原汗国与大焱朝的绵延边境线上,却有一行人马,在无边雪海中踯躅前行。元夜的月光,分外耀眼,映射在绵延的雪原上,宛如水银泼泄千里一般。四野寂静,唯有车轮碾压在厚实的雪层上发出的“吱呀”声密集传来,预示着这段行程的不平静。队伍打头的是一位骑士,通身被雪熊皮大氅紧紧裹住,骑着一匹北原特产的雪龙驹。四匹雪龙驹拉着一辆红漆马车在队伍中间,由八位白衣剑士的簇拥下,一路前行。

    打头的骑士,勒住马缰,望向远方,皎洁月光下,有一座绵延的大山,宛如一只漆黑的巨兽一般,不禁大笑:“雨芒!赤龙山已然在望,明早我们可以吃到镰刀镇的驴肉火烧了!”

    以赤龙山为界,大陆分出南北两国的版图,北原汗国与大焱朝。两国以赤龙山为中心,在五百年间,共计发动数十场大型战役,每场战役便有数十万计的两国菁英殒命。最让两国百姓哀伤的是,五十年前的“赤龙百日”一役,北原汗王律赤豹与大焱皇帝秦处阳皆御驾亲征,会战于赤龙山,双方鏖战百日,伤亡无数,直至两王约战于赤龙山观龙台,同归于尽。故而赤龙山又称为“哀龙山”。经此一战,两国均是幼主当国,元气大伤,两国不约而同进入了缓慢的恢复期,大陆苍生亦享受了五十年的宝贵的和平。镰刀镇正是赤龙山脚的一座小镇,因周遭峡谷狭长、状若镰刀而得名。

    虽然赤龙山脊已然在望,可在这冰天雪地里行进,要想赶到镰刀镇吃早饭,只怕还需卖点力才行,故而剑士们迈开的步子,愈发急促起来。

    “呀!”空旷的四野蓦然响起一阵阵奇怪的嘶鸣,众人循着声音望去,却见银月之下一只怪鸟,盘旋在半空中。打头骑士撤下面巾,露出坚毅俊朗的面庞,转首道:“熊帅帐下的金眼雕!阿大,快料理掉这个扁毛畜生!”话音一落,只见一名剑士挺身而出,取弓,搭箭,张弦,一气呵成,那羽箭在冷冽气流的裹挟下,形成一道银白色的羽芒,只听一声凄凉的鸟鸣,那金眼雕在半空中颠簸几下,便急坠到远方。

    阿大收弓,而打头的骑士却望着金眼雕坠落的方向不语,半晌方道:“原以为此次归途已神不知鬼不觉,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阿大道:“难道是西海那边泄露了消息?”

    车厢内传来清澈明亮且温柔的声音:“墨郎,你我二人同心,别人眼里已是大逆不道,此番给他们一个交代也罢。”

    “该来的总要来,有雨芒相伴,我秦墨夫复何求!”打头的骑士哈哈大笑,胯下的雪龙驹似是感受到主人的情绪,前蹄雀跃,扬起大片的雪霾。

    冷冽的月光并未因秦墨的豪情变得一分温暖,反而接下来的归途愈发难测起来,马车的车轮也变得沉甸甸的。汗国熊帅,北漠五大军帅之一,御十万雪熊骑,为汗国南镇主帅,赤龙山以北千里,皆由熊帅掌控,而金眼雕则是雪熊骑的天眼。天眼既出,一则说明行迹暴露,二来天眼向来不独行,周遭百里必有雪熊骑。

    金眼雕中箭之后,蹒跚飞行,直到十里之外的一座小山包上方,急坠而下,眼见金眼雕即将坠地之时,山包上平滑的积雪里,蓦地伸出一只手来,将其接住。皓月之下,随着那只手的举起,周遭的积雪,宛如惊涛拍浪一般,四散而去,一个硕大的身形从中屹立而起。那巨汉比寻常人高出一半有余,仿若一只人熊般,铜盆大脸隐约泛出一丝光亮,他望着周遭空旷的雪地说道:“阿爸,他们来了。”此声一出,周遭方圆数里,吱呀吱呀掀起一道雪雾,一道一道雄壮的身形在雪雾里挺拔而起,待到雪雾散去,方能瞧清,那巨汉周遭数里竟立着上千名穿着白色皮氅的壮汉,每人肩背一把长过半人的黝黑朴刀。丈余高的旗杆在正中竖起,旗帜迎风飒起,巨大的雪熊头颅被一圈难以名状的符号围着张开了血盆大口,出现在旗帜的正中央。这便是北漠汗国五大战团的雪熊军团战旗。

    “刚刚好,他们来的刚刚好。”沙哑的声线带出冷冽的威仪,军旗下方的黑影现出了莫测的情绪。

    归途,需要翻过一座一座的小山丘,路上厚厚的积雪是唯一的阻力,打滑,让路变得难走。好不容易,秦墨一行又翻上了一座小山包,终于不得不停了下来。山包下方,数千人的雪熊骑方阵屹然不动,雪熊旗迎风飘舞。

    巨汉从军阵中踏雪疾奔而来,硕大的身躯变得无比轻盈,堪堪在雪地上留下弱不可见的足迹,周遭的冷冽气流亦被他裹挟而去,秦墨一行宛如怒海孤舟一般,飘摇不定。刹那间,巨汉便已到了秦墨近前,下一刻,原本轻若柳絮的身形,如千钧巨鼎一般砸入雪地,雪霾溅起,一道雪帘阻隔了巨汉与秦墨之间的视线,“吼!”闷雷沉喝,响彻四野,巨汉出拳了。海碗一般的拳头带着凌厉的气劲,消失在雪霾里。刺人的罡风,双庞便能感受。雪熊骑方阵里响起如海的呐喊:“破!”

    “好拳!”秦墨翻身跃过马头,身形宛若流星追月一般,迎向雪霾里不可测之拳。

    雪霾里,一声爆响,宛如春雷乍起,响彻四野,原本飒飒而下的积雪如受惊的蜇人蜂一般,玩命的向四面八方散去。瓮瓮的回响,随着逐渐消散的雪霾,渐渐变弱。皓月之下,一切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秦墨依然坐在马上,仿佛从未动过,马前丈许大的雪坑边上,巨汉也显出了铁塔一般的身姿。丝毫不管右手不断往下滴溅的血珠,巨汉扭着头道:“同辈里面,敢硬扛我蛮熊劲的不多,你算一个”,铜铃一般的眼球仔细打量秦墨,半晌,又问道:“你便是那焱朝老皇帝的大儿子?”

    秦墨端坐马上,家传的赤炎心法,正在内腑飞速运转,以消化方才险些侵入心肺的蛮熊劲,而右拳的酥麻,胀痛,却很难消去,若非此番西海两年,修为大涨,秦墨断不敢硬扛蛮熊劲。

    北漠熊氏的蛮熊劲,一旦大成,碎金裂石,只在谈笑之间。

    秦墨拱手答道:“不问便知,尊驾当是少帅熊一极。大焱秦墨有礼了!天寒地冻,熊兄不在帅营消遣,却把雪熊骑带到这荒郊野外,莫非专为候着秦某人么?”

    熊一极怒道:“为了你这生儿子莫**的……”一阵银铃般的咳嗽,从车厢里传出来,熊一极硬是扼住舌头,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车厢,片刻发出一阵欢呼:“雨芒妹子!你是雨芒妹子!”巨大的身躯在雪地连翻几个跟头,方才平复了方才的欣喜,熊一极狠狠瞪向秦墨:“不妄爷们在此候了一个昼夜。你这南朝的王八蛋,西海试炼,两国无争,你恁的掳走我雨芒妹子作甚!你这灰……”漠北日常的脏骂,又被车厢里的咳嗽声打断。熊一极方才回神想到,任他方才怎么喊叫,车厢里的妹子也没应他的话:“雨芒妹子?”

    面罩上面,仅能见的是八名剑士的眼神,有冷冽,有锐如刀锋,有目中无人,有杀戮,有寒风,他们木然挡住了熊一极奔向车厢的去路。饶是熊一极胆大如熊,却也不得不细细打量这八名剑士来。那八名剑士,腰侧各佩一把长剑,长剑相似,剑穗却不同,有的是青葱,有的是麦秸,还有鲜花跟果实。不用想,也能知道这八人是大陆六大莫测之地“丰收庄”的丰收剑客。丰收庄,每二十年,都会向大陆贡献八份硕硕的“果实”,而眼前这八位“果实”,难免让熊一极大“吃”一惊。

    就在熊一极一滞的那一刻,雪熊军阵中,一支百人小队,缓缓的脱离了军阵,缓缓的向前围了过去,军阵的肃杀之气缓缓的蔓延过去,堪堪对上了丰收剑。

    “罢了,让熊兄过吧!”秦墨的发话,化解了当下的焦灼局面。

    越过丰收剑客,熊一极来到马车边上,毛茸茸的蒲扇大手即将搭上门帘时,车内的妹子总算说话了:“阿熊哥哥,雨芒现在不想见你。”

    “呃……”熊一极被打岔,甚是尴尬,进退不得:“雨芒妹子,你这是...那我靠在旁边,妹子你陪哥聊一会子行不?”“嗯,聊聊啊!”车内的妹子总算给了熊一极一个肯定的答复。

    熊一极跟车内的妹子从西海的见闻聊到南镇的新年,再聊到早年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足足聊了半个时辰。那边厢,雪熊骑与丰收剑寂然而峙,秦墨独留在外围,驻马而立,似在凝听,又似有所思。

    “阿熊哥,你是最喜欢妹子的。妹子记得你以前说过,就算在南朝禁宫,只要妹妹喜欢上了的物事,你都会帮妹妹抢过来的!”熊一极正要点头作答,车厢内接着又来一句,让他再不言语:“如今,妹子总算有真正喜欢的物事了……”

    雪熊骑的冲阵在熊一极的号令下,迅速结成,一把把黝黑的朴刀在月下耀出森然的光芒,熊一极庞大的身形,比雪龙驹还要高出大半头来,他瞪向秦墨,一字一句道:“说什么两国无争的话,那都是瞎子放哑屁!北漠跟大焱斗了五百年,往下还有五百年要斗!你死我活,不死不休,这是老祖宗给咱的命!姓秦的,大殿下,俺熊一极敬你是个人物,今天在这里给你三条路走。第一条,你走,车留下。第二条,你和车一起留下。第三条,此路不通!”

    “呜哪厄……”熊一极嗓内发出一道模糊的声线,周遭的雪熊骑亦随之响应,低沉的腔调汇成了雪熊骑最古老的战歌,一旦战歌颂完,雪熊骑将对南国的不速之客发出最猛烈的冲锋。

    肃穆的战歌,能击破心志不坚敌人的心房,而如今战歌在催促秦墨做一个决定。

    战歌时而短促,时而悠长,最终在苍穹下形成了一道悲壮而苍凉的气势,悠长的尾声,回荡在天地间,朴刀提起,待尾声消弭在夜空时,一场冲锋便将开始。而秦墨的决定还没有到来。

    千钧一发之刻,一道沙哑且冷冽的声音从雪熊方阵中传来,就如年老的琴师用枯槁的双手按住了琴弦般,雪熊骑的杀机消失无形:“罢手吧,熊崽子。”

    雪熊军阵自动朝两边散开,中间让出一条路来,一头雪熊迈着粗壮的四肢,缓缓踱了出来,稳坐在熊背上的一位瘦小的老人,穿着一件黑色夹袄,双手团在胸前的毛褥子里,后背微驼。——这便是雪熊骑的老帅,熊断。

    “除了你自己,我知道,对面的雨芒知道,大焱的小子知道,别人统统都知道,雨芒在车里,你不可能冲锋。咱们雪熊军,啥时候要学着老狐狸去吓人了?熊崽子,你要明悟!”

    熊一极蔫儿了一般见到熊断,“都散了吧,我们是来迎人的,不是打劫的,你这榆木脑袋,傻埂子的呆崽!”熊帅兀自说着,双目精光闪闪却是在打量秦墨。周遭的雪熊勇士,登时如潮水退去,隐迹到四周。

    秦墨翻身下马,迅速整理好身上的衣饰,端端正正的朝着熊断行礼,那是南朝官方的正式礼仪,秦墨道:“大焱熙烈皇帝座下皇长子秦墨,见过熊帅!”

    “你们南朝的虚礼莫向老夫表了,若非雨芒侄女,老夫无非将你五花大绑,向老皇帝卖个好价钱罢了!”一道狡黠的光亮从熊断锐利的眼眸中闪过,熊一极的铁拳发出一声声清脆的音爆,让人不敢错以为这只是一个简单的玩笑。

    熊断翻身跃下坐骑,双手依旧团在胸口的褥子里,瘦削而又微驼的身形,在月下,宛如一位不宽裕的庄稼老汉一般,径自走向马车。丰收剑早在秦墨的示意下,散逸到四方。

    “雨芒儿,也不肯出来见熊叔一面吗?”熊断沙哑的声线中难得现出一丝温情。

    “熊叔,我……”

    熊断兀自说话着,打断了车内女子的愁肠:“两年前,你去西海试炼,老熊我就明确跟大王反对,男人家的场面,凭甚要你一个小女子扛?你去西海时,顺路到南镇来看我,熊断好生痛快。你这小丫子,自小是在熊叔的肩上长大的。”沙哑的笑声零零碎碎的散在冷风中,却难掩熊断此时的痛快。

    “一天前,八只西海来的影鹰,被金眼儿啄下来六只,两只跑掉了。”熊断的声音愈发冷冽起来,不远的秦墨亦有反应:“或许还有更多。影鹰腿上的信囊取出来,零零碎碎的消息,大概就一个意思,你跟大焱世子跑了。六只信囊,初步看来,没有一只是往官面的,所以汗王现在应该还不知情。飞到南朝的影鹰,想必也不在少数。”熊断冷眼撇向秦墨。寥寥数语,熊断便挑出了秦墨归途莫测的杀机。

    “事发突然,我只得一面派金眼往王帐去信,一面打算。我想来想去,若是消息为真,雨芒儿西海归来往大焱去,怎么也会选南镇这条路吧!老熊不问你跟南朝世子在西海做了什么,现在只要你跟大焱世子以此为界,各回各家。”

    “熊叔,雨芒儿已经回不了家了。”

    熊断冷哼一声:“只要你在北漠境内,留在南镇,任鬼蜮伎俩,又奈我何?”

    纤纤素手缓缓挑开车帘:“阿叔,外面风冷,你到车上来跟侄女说话罢。”

    熊断应声上车,再没了声息,秦墨负手,望着赤龙山巅上的明月,方才熊断的一番话,亦让他陷入思索,而熊一极则摊坐在雪地上,盯着马车焦急。

    当熊断从马车出来时,天上的满月已渐渐西去,熊一极看熊断一言不发,焦急的问道:“阿爸!”

    熊断眼神如尖刀一般,直入人心,熊一极被其瞥到,不由一颤。

    战熊驮着熊断,渐行渐远,车帘旁,一双透亮的美目,望着熊断愈发佝偻的背影,以及一步一回头的熊一极,泪水凝结成珍珠,滑下了脸庞。

    空旷的雪原上,又只剩下秦墨一行。

    秦墨把丰收剑客聚在一起,说出了自己的打算:“事情远超出了我和雨芒的预料,八位兄弟,我们就此别过,待日后风消云散,秦墨雨芒二人定循八位侠踪,以念一路照顾之情。”

    赵阿大问道:“不知秦兄,去路在哪?”

    秦墨道:“此情此景,唯镰刀镇最险,也唯镰刀镇可去。”

    “我等兄弟八人,早听到镰刀镇驴肉火烧的美名,正要前去尝个痛快,如此我们不如再结伴一阵吧。”说罢,八人相视一笑。

    一行人因西海试炼相斗,又因西海试炼成为最好的朋友。秦墨念及此处,便不再推脱,心里不断感慨此行无憾也。

    云霄中,一团金色的菊花,璀然绽放,与西天的满月相映成辉,这是秦墨果断发出的信号。与赤龙山接壤的是大焱朝的定州,定州镇守使正是秦墨的娘舅,赤蟒侯鲁放。

    北风呼啸,寒潮来了,夜空渐渐飘起了雪絮,它让旅人们身不由己的往南奔,再往南,镰刀镇便近了。

    赤龙山脚下的镰刀镇,夹在大焱和北漠中间,俗称“三不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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