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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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归乡的日期

    “什么?那么---徐委员怕---独善其身--不能了吧?那么魏先生不是也---”李医生一遇到否定结构,就容易套上日语的语法,特别容易露馅。

    杏子也愣住了,看着外面越来越黑的云和越来越暗的天色。突然一声巨响传来,几乎大的把地都劈开了。然后,杏子看看趴着的武玉环和拿着一把明晃晃手术刀发愣的李医生,赶紧把蜡烛点上,给他们照亮。但是火苗再一次熄灭了。

    “打仗啦,打仗啦!石友三的人要炮轰北平城啦!快跑啊!”

    外号“石阎王”的冯玉祥旧部石友三偷袭北平天津。城里自然人心惶惶,好些人想逃出城却卡在了城门口。居然还有人跳城墙跑,以至于摔死的、比被石友三的流弹打死的人,多得多。三天后,归顺了中央的张学良就赶走了石友三。就在南京政府以为可以稍喘口气的时候,连日暴雨引发大水,吞没了中国长江流域的浙江江苏几个大省。再40天,1931年9月18日,日本关东军出兵,炸毁了南满铁路,占领了沈阳。全国各地的报纸上都是一片挞伐“无能政府”和“庸官”的呐喊声。

    与此同时,物价并没有如往常大灾时那样上扬,而是继续了向下掉的趋势。崩溃的物价成了压垮当时经济的最后一根稻草。逃荒或者失地的农民不断向城里涌动。城里的雇主们自然工人捡便宜的用,找不到活计的人也越来越多。很快,没受灾地区的城市平民,生活也困苦起来。

    政府和商界不得不再一次把希望的目光,投向了上海这个充满魔法的地方。但是,日本为了转移国际对它占领沈阳的注意力,频频威胁如果不压制上海的抗日活动,就出兵武力解决上海。一时间,上海的气氛也紧张起来。资本害怕动荡,要纷纷外流。魏公子只得协调各银行将库存的白银暂时出借给政府,补充市面上流通的银元,缓解资本紧张的局面。

    徐沉薰看见这份呈报,心里那叫一个欢喜。如果政府进一步发债,那么,涨起来的白银贵金属就会以低于市价的银元价格流进自己掌管的财政部手里。里外里,财政部通吃!他盘算了一下,自从他招聘了魏公子进财政部金融委员会以来,这个鬼才真的为他解决了很大的问题。徐沉薰忍不住兴冲冲赶去宋公馆,拜见他的靠山、财政部长宋子文,向他报给这个大好消息。可是等他到达宋公馆时,居然在大门口看见了宋家的大女婿孔祥熙出来。平时山西票号老板总是对人笑眯眯的,但是如今看见他徐沉薰,脸黑得跟包公一样。

    “出了什么事?”徐沉薰问宋子文的秘书。

    秘书摇摇头,示意徐沉薰先别进去见宋子文。可是徐沉薰还没有走开,就听见宋子文扯着嗓子在宋公馆里喊

    “没有我们宋家,他就是个x!xx养的徐沉薰!干的什么好事,什么银元调节政策!”这时候,宋部长似乎已经忘了几个月前,他还对徐沉薰捣鼓的白银稳定物价和支持军费策略十分欣赏呢。

    秘书不好意思的看看徐沉薰,这位小财神爷脸微微红了一下,并不说话。那份原本要报给宋子文的好消息也紧紧的夹在了他胳膊下的公文包里。徐沉薰意识到,现在局势不稳,老爷们开始找替罪羊了,自己怕要第一个被宋家抛弃,快的他都来不及先打发了魏公子。不过,这不要紧,魏公子在各家银行的库房里已经给他攒了足够的白银。宋部长既然不用自己,自然也就不用的这些银子了。

    徐沉薰直接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叫人立即正式电报回函魏公子,将各银行的白银库存统统调往中国银行伦敦分行。等白银起运,经过上海外公海时,运银船队又因为经过日本海军的控制水域,据说“被日本军队炸沉”了。没了钱,金融圈子也无法继续变戏法。南京彻底束手无策。等日本关东军彻底吞并整个东三省后,全国的舆论都沸腾了。

    为了平息众怒,徐委员先被免去了职务。1931年12月,蒋介石也被迫第二次下野。汪精卫的广州小朝廷,乘机在这场国民党派系斗争中,暂时占了上风。所以,魏公子也从南京回到了北平。只是,白大舅依然显赫,好像祖上发了大财、或者一出门刨了秦始皇陵墓,变成了孙殿英第二一样。

    武玉环的师傅托人给白大舅送了两份大礼,白大舅才“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暂时原谅了武玉环。可是私底下,武玉环的二师叔听说,白大舅见着魏公子跟着徐大员倒了霉,想利用武玉环去套其他大人,所以才暂时不难为他们了而已。师傅急的挠心挖脚的,要躲躲白大爷这个是非精。好在他跟天津的名角侯老板是同门亲师兄,当年也是一个大通铺睡在一起,吃一张桌子上饭的。凭着侯老板的面子,11月底,师傅在天津卫找了个戏园子、要过去落脚。

    武玉环低头耷拉角的过来李医生家,跟大家道别。

    谁知道刚进大门,就听见一个婴儿的哭声。然后好几个街坊都趴在李医生的堂屋门口看热闹。武玉环抬头一看,原是是魏公子到了。他比一年多前看上去瘦了不少。虽然面皮并没焦黑,但是眼睛里少了从前峥嵘的光芒。他抱住一个特别小的娃娃,对进来的武玉环笑了笑

    “来,抱抱二丫!”

    武玉环略微有点畏缩,他并不是害怕小孩,而是看见魏少爷,欢喜的有些过头了。哪怕是师傅今天晚上再给他一顿板子,他也高兴。

    “为什么是二丫,魏大爷?大丫呢?”

    武玉环的明媚把整个屋子都照亮了。就是常看见他,有点习惯了这大太阳一样美貌的街坊,都觉得有点喘不动气来。

    魏少爷也红了脸“大丫?哈哈哈哈。”

    杏子小声告诉武玉环,这小姑娘是姨太太春天才生的。但是,白大舅找来的算命的张瞎子说,这个孩子出生得不好,克父母。所以,白大舅撺掇妹妹不要了她,被魏公子的管家发现,打了小报告。然后,福建老家的大太太发电报说,如果姨太太不爱养,当她克星,那么就送给自己养,跟着大太太的小子顺着排,所以叫二丫。这么说来,还有个意思就是,姨太太之前生的俩男孩,还没在老家宗祠里挂上号呢。

    武玉环过去,把手伸到二丫的胖脸边,偷偷掐掐她的胖腮,惹了一手的口水。然后,他第一次搭到了魏公子露出来的手臂上。魏公子并没有把手让开,武玉环就一直这么贴着他的皮肤,看着魏公子逗弄二丫。忽然之间,武玉环特别妒忌二丫,想把她的小胖脸撕下来。他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把手缩了回来。

    “白尧在北平是常住了吗?”

    魏公子听见李医生这么问他,也愣了。半晌,他说“预备回福建老家了。这次去南京经历了不少。也明白了不少。以前觉得自己挺能的,可以为人民做点实事,现在发现自己很混蛋,真跟我老爷子说的是的。”

    “那么,太太那边?”

    “她?哈哈哈哈,她一直都特别厉害。这回,我也回家体会一下当妻管严的滋味。好在,手里的钱够打发我自己近身的麻烦。还富裕了些钱,也都从股票上出来了。刚才我跟孙爷爷商量了。孙爷爷把这两间屋子让给你了。当是咱们俩认识的礼物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

    武玉环又用后背靠近魏公子,离着还有一寸,就不敢离着偶像再接近一分。

    “啊?那么我们呢?”杏子一向这个时候来得及。

    “你?”魏少爷难得跟她当众开了这么一个玩笑“李王氏,给李医生房子,是跟你没有关系啊?原来我瞎操心啊?”

    杏子脸当时红了个大半,在街坊的哄笑声中溜了出去。然后魏先生看着桃子“桃子快中学毕业了吧?”

    “他学得---很好。”李医生的中文又开始不灵光了。

    “去上大学是好事啊。”魏先生拍拍桃子“我有个同学在燕京大学当教授,可以到时候推荐你。学费,我也预留了一份,给李医生替你存着了。不过,不要读金融,读个有用的专业吧?机械、工程,都是好专业。”

    这话说得大家都很吃惊,只有李医生默默的点点头。他明白魏公子的伤痛。

    武玉环的手从背后终于抓住了魏少爷的衣服边,虽然对方一句话都没有提过自己,他却觉得从没有这么开心过,也从没有这么难过过。他听得出,以后魏公子很可能再也不会回到北平了。他忍了半天,擦擦自己的嘴角,问魏公子

    “魏大爷,您哪天走?我到时候去送送您,好么?”

    “----”魏公子笑了笑,抬手一下拿掉了武玉环嘴角沾着的一根线头“不好。你一来,惹得人又来败坏你。要送的话,就今天捡一支比上回上海唱的还好的,唱给我们听。”他看看武玉环“上回在上海,是头一回听见你自己在唱。你本来是一头鲲鹏,可不要老想着把自己变成小画眉。唱得再像也是仿着别人。”

    武玉环也不顾好些人看着,揉着脸,嚎啕大哭起来,生生把西施变成了东施。弄得一屋子的人又都笑起来了。

    “可是,你到底哪天回福建呢?”李医生问。

    “准备年二十四走。因为有些事情还要和北京天津这边的伙计交代好。另外,房子也先放着,萱煜(魏家姨太太的名字)说,她娘家老房子也想修修。她大哥和家里人可以暂时给看看房子---”

    “这样不是赶不上回家过年吗?”

    “也还好,一早的火车,应该到家正是交子之前。”魏公子看见武玉环还在抹眼泪,就一把把二丫塞住他手里,让他好像抱着一块火炭一般、不知道是坐下好还是站着好。大家又嘻嘻哈哈了一顿。

    所以,年二十三的夜里,等杏子把魏公子自杀了的消息告诉出诊回来的李医生,他惊得连眼镜都掉了下来。

    “怎么可能?不可能的!”

    “听说是欠了人家钱,填不上,所以?”

    “白尧不是这样的人。不可能为了不还钱自杀。”说着,李医生就去推自行车去找人。

    杏子在后面抱着李医生打家里带来的大手电筒,跟着。

    可是这个时候风雪越来越大了。路根本没法走,天上除了鹅毛一样的雪片子就是雪片子。

    “先生,雪太大了,明天再过去吧!”

    “先生,要不等雪稍微住住,在去吧?”

    但是李医生却越发使劲蹬自行车。杏子也只得在李医生的身后紧紧抱住他,她的心里也充满了恐惧。跟弟弟一样,她也害怕看见债主上门、要破家卖家当的样子,所以努力在后面拖住李医生。等两人摔了几跤,全身是雪水和泥水,赶到魏家大宅外时,天都快亮了,只看见了一片白茫茫和雪地里各自猫着的桃子和二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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