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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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如烟过去

    鲁白隙教授约姚明明见面的地方,是一处位于香港新界沙田区大埔附近、叫道风山的地方。这座山还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特别之处,就是一座山上几乎汇齐了中国能找到的所有宗教山脚最底下是狐大仙、山脚上是佛教寺庙,到半山腰是道教道场,再往上两步是天主教修道院,而挪威传教士修建的基督教道风山教会则占据了山头。另外,山头这座新教教会完全采用中国古代风格的建筑特色。不知道的人会以为这是一座佛院或者一座道观。在这座教堂的壁画和小纪念品中,无论是上帝、圣徒都打扮得跟孔孟一个模样,盘着发髻、包着头巾,穿着广袖长袍,留着一把山羊胡须。

    姚明明正在各处看热闹,忽然发现一个好像壁画里走出来的大个子。他穿着一身鸭绿色儒衫,腰上系着一条湖蓝色丝绦,一手水桶,一手笤箸,帮忙洒扫隔条小路的神学院。姚明明觉得他的背影非常眼熟,就蹑手蹑脚跟在了后面。离着他大概还有小三十米远,大个子回头瞧了一眼姚明明

    “你迟到了。我还有前面的整个院子没扫。你跟我一起打扫。”

    原来这个人就是鲁白隙教授。他把扫把交给姚明明,叫她跟自己一起打扫。

    姚明明就点点头,拄着笤箸,大力扫荡路上的一切浮沉,顺便差点扫倒两个走路不长眼的神学院学生。“教授,小银子,不,林博士,让我带过来的照片在口袋里。”姚明明完全忘了小银子是怎么嘱咐自己的先让美国佬拿出西装男的名字或者整个秘密,再把照片给他。

    “你知道,我原先在美国海军陆战队服役。我之所以参军,就是为了钱。说白了,荣誉和地位最后也得转化成钱。可是我在从也门被俘虏的时候,他们把我关在金库里。我在那里被关了快十年。你可以想象一下,天天看着金子和钞票----但是这些金子和钞票在我们饥饿的时候,不能吃,在我们被折磨的时候,也不能镇痛。最后看守我们的也门人,被炸死的时候,血和脑浆子涂得金条上到处都是。我敢说,他们的尸块跟金子都炸在了一起。从那时开始,我就决定探究人生方向,到底要为什么活着。”

    姚明明在后面狂点头,她这样的学渣,居然听见这么深奥的话题没打瞌睡。

    “那个时候,我的一个朋友送了我一本《周易》,还告诉我,这座道风山头上有一位大师可以解答我的人生迷惑。”

    “这里不是基督教会吗?”

    “当初这里的传道士艾香德牧师和他的徒弟,都非常精通《周易》和中华文化的。他徒弟林牧师告诉我,我应该努力找寻‘神创造的我’。我就问他,那是什么意思。他问我,我有没有什么兴趣爱好,而且是我擅长的。我告诉他,我喜欢打扫、因为我喜欢美丽的东西;而且我喜欢听故事,虽然我不善于讲故事。”

    “我就觉得你比小银子讲得好。”姚明明全身心的扫地,还不忘真心表扬一下鲁白隙教授。

    “谢谢,所以林牧师就告诉我,我可以把两者相结合,整理美丽东西的故事。后来有一天,我在尖沙咀那带逛晚冷摊子(香港原先的夜市地摊)时,我看见了他们有卖一张旧海报。上面有一个中国的京剧演员,特别美丽,这个人就是武玉环武老板。”

    鲁白隙眼睛闪闪发亮,好像他买到那张就海报就是昨天的事情而已,虽然那已经是1984年春天的事了。“便宜,便宜!2元!”小摊摊贩看见一个巨人体型的洋人拿着自己卖的破烂看得起劲,就想宰他一刀。

    “别听他的。”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用英语在自己背后说。鲁白隙看着这个差不多就自己一半高、一半重量的老头子。他缩水的几乎就快没有了,头上也没有几根毛。贫穷在他身上刻下的痕迹,几米外都能看得见。

    鲁白隙看着他,意思是这东西到底值多少钱。

    老头看看海报上的京剧演员,“这是---武玉环武老板。原先中国最后一位京剧大师了。”

    “什么?”鲁白隙不明白这个人到底是帮自己,还是要帮小摊贩抬价的托儿。

    “现在,在香港没有人喜欢这些了。”老头继续忧伤的说,然后他从口袋里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只是一把少的可怜的硬币。他凑出五毛钱交给摊贩,摊贩用广东话跟老头不知道又扯了什么,就把海报给了鲁白隙。鲁白隙以为老头要准备从自己这里拿点什么当回报。可是老头居然头都不回的走了。鲁白隙在后面跟着他,到了一处只能称得上是窝棚的地方。

    “你跟着我做什么?”老头看见大个美国人跟着自己,奇怪的问。

    “呃,我欠你钱。”

    “送你的,因为我欠武老板很多,所以替他送你的。”

    “你认识武老板?”

    老头子脸上很快就都是鼻涕和眼泪了。最后,他沉重的点了点头。

    这一刻,鲁白隙忽然想起传道士林牧师的话,他决定要从这个迷人的京剧演员下手,整理美丽事物的故事。

    “把他的故事告诉我,---我可以---我可以---”鲁白隙环视了周围一圈,他不知道该许诺老人什么好处,毕竟他在这里也不过是个暂居的异地客。

    老人示意鲁白隙坐下“我可以告诉你他的故事。可是,你得保证不把他的故事拿出去伤害他。”

    鲁白隙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和钢笔。

    老人努力擦去眼泪,轻轻喉咙,开始讲这个故事。他叫李桃,这故事的起头,正是1932年的春节前小年、各戏院封箱的时节。那时他才15岁,是个晚上给戏园子里听戏的包厢座儿们送蜜饯点心的小跑腿。

    “桃子!桃子!”戏院那经理在天井里面喊儿时的老人。

    “那爷,来啦!”小跑腿极其勤快的跑过去,却被那经理差点抽了一个趔趄。那经理这个耳光抽的那叫一个有学问,时间火候把握的分秒不差。谁看见都替桃子“心疼”。但是这个巴掌其实根本就没抽实在,纯给人看的。

    桃子顺着那经理的眼风往楼上包厢看,两个穿的极其齐整的女子,正坐在楼上,一个嗑瓜子,一个举着杯子喝茶。桃子认得这俩人。别看都是美人,但是一个是窑子里出来转成姨太太的窑姐儿,一个是有“八翰林”家之称的高门大户出来的嫡生千金、转成姨太太的白家姑娘。窑姐的先生是当时有名的“西药大王”,而千金姨太太的先生是叱咤上海北平金融圈子的“股票大王”。

    “叫你下回再和客人掰扯瞎话!”经理吓唬的扬扬巴掌,桃子赶紧朝两位姨太太唱了大喏,又给经理鞠了个躬,跑到了厨房茶水间。刚进门,就被几个比他稍大点的伙计抓住了。

    “听说魏家姨太太杀上来了啊?”

    “是呀,她跟窑姐肩并肩坐楼上呢。真掉老白家的份儿啊。”

    桃子问师兄弟们“我闯了什么祸啊?”

    “你没听说吗?常在喜连成搭班唱戏的武玉环的事情啊?”几个小伙子嬉皮笑脸,好像他们都很懂风月事一样。

    那个时候,唱旦的武玉环也不过十八岁,还没认真红起来,据说没红的原因主要是武玉环跟别的戏子不同,不必上妆、天生就能倾倒众生,所以外面都传闲话说他志向不在“玩意”上,而是在“当玩意”上。这个不得了,不少文人墨客,特别是吃了他闭门羹的,都少不得在他每回演出后,在报纸上恶心他就是“凭着皮相讨好祖师爷”。

    “他怎么了?”

    “听说上次商老板提点他,在沈家的堂会上,带着他唱了一回《摘星楼》,相遇了魏家爷们。魏家玩票、上去和他对唱了一回,回头就捧武玉环。谁知道这一来二去,他家姨太太不干了,这不,今天就在窑姐的吆喝下,杀进来了。”

    那个时候,被捧的乾旦跟捧戏子的权贵之间的故事,在行里被称作“老规矩”。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武玉环一被“老规矩”、就戳的地动山摇的。很多人说他是人戏不分,要“进门”,得罪了那位最得宠、得以单跟着魏家爷们跑上海跑北平的姨太太、祖上出了八位翰林的白家姑娘。

    “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桃子不明白,问。

    “上回,不是你说看见武玉环逗了逗魏家才生的小丫头吗?”

    “不是我说的。是葫芦瓢子说魏家才生的小丫头送去给东大胡同的李医生种牛痘。武玉环过去拿药,遇见了的。”桃子当然不接祸患,开始瞎扯。现在到底谁说的,难道还有人能去对证不成?

    “可,你不是和你姐都住李医生家吗?还装?”

    就在这时,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婴孩凄厉的哭声,就听见戏园子经理的告饶声

    “魏家奶奶,您这---把千金扔我们这里,我们怎么办啊?我们这里是戏园子,这---把千金丢我这儿,魏家大爷不得把我脑袋拧下来当球踢吗?”

    然后就是一阵高跟鞋戳着地面咯吱咯吱声。魏家姨奶奶就是不啃气。旁边来助阵的窑姐大声呵斥

    “戏子窝装什么干净?你们能给拉扯上爷们,就不能替兔子拉扯别的了?呸,说出去,谁不臊你们!让开,叫武玉环那个狐狸精来,把他弄脏了的带走。”

    “别价!魏大奶奶,白家二姑娘,您把千金扔我们这里,回头叫人笑话。到底是自己的孩子,自己心疼不是?”

    “------”

    “我妹妹就说奇怪。好好的爷们的心就变了!还是张瞎子说的对,这个丫头命里克父母,留不得。”

    就在两边拉拉扯扯,正在商量魏家丫头的去留时,一个满头大汗的家仆跑过来“奶奶,奶奶,大事不好了。”

    魏家姨奶奶瞧见自己家的跟班小厮满头大汗,在大冬夜里跑得满脸通红。姨奶奶着了急,也忘了还当着外人的面了,就问怎么了。小厮急的满脸通红,小声在姨太太的丫鬟金锁耳边嘀咕了几声。金锁又赶紧跟姨太太小声说了一耳朵。谁知道这魏家姨奶奶一听就忽然昏死在了地上。

    “这话儿怎么说?快,送回去呀---”

    “那爷,送哪里去啊?!这魏家出了大事了。”又有一个好事的跑进来,跟在小厮背后,恨不得满场子吆喝。

    “什么大事啊?”

    “魏家爷们炒股票炒--什么期货赔大了。债主都上门了。”

    “那---那---魏家爷们呢?”

    “听说,刚才举枪自杀啦。”

    “啊?”那经理一扭头,发现窑姐她们已经扶着昏过去的魏家姨太太走了。可是那个几个月大的女娃娃就给撂在了二楼的包厢,正哇哇大哭呢。眼看大轴就要上了,座儿们开始起哄

    “那爷,您这里倒是戏院啊,还是育婴堂啊?”

    “哭得这么响,报丧来了,真是克父母的灾星啊。”

    “那爷,您还不赶紧抱出去?”

    “大冷的天,冻死她呀?”

    “她爹都克死了,可惜什么啊?”

    那爷扭着眉头,朝后台喊“桃子,桃子!”

    桃子赶紧跑出来,等着经理吩咐。

    “你---赶紧的,抱出去。”

    送去白家吗?自然不行,她家早败得没“人品”了,不然哪能送嫡出的女儿给商贾门户做小儿。

    “那爷,抱哪里去啊?”桃子怯生生的问。

    那经理捋了捋满头打了发蜡、油兮兮的大背头,苦思冥想“抱---抱---你家去,给李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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