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异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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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唐人街医生 第七十九章 冤家路窄(下)

    陆鉴山走进屋子时,看见的正是这样一副场景。

    他垂下眼帘,朝着主人的方向,点头行了一礼。

    “三爷,陆医生来了。”

    七姨太伏下身子,在老人耳边低声说道。

    “多谢蔡先生出面保释。”

    老人刷地直起身体,两眼睁开来。

    与衰老的残躯相比,他的眼中精光四射,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聚集到了那两点之上。

    “小事一桩,实不足道。”

    蔡先生摇了摇头,“唐人街因为鼠疫的关系,现在还在戒严。劳烦陆医生辛苦走这么一趟。”

    “你看看,我这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这病啊也认人,非得医生你来治不可。”

    “这次发病有多久了?”

    陆鉴山随即放下药箱,上前详加询问。

    接着他又看了舌苔把了脉,发现没有大碍。

    便像往常那样拿出针灸工具,为蔡先生施了几针。

    待一切完毕,总共也不过小半个时辰。

    陆鉴山开始收拾药箱,头疼缓解的蔡先生,吩咐七姨太去换唱片。

    “哎呀,要是唐人街没有陆医生,我这把老骨头要怎么办哟!”蔡先生轻轻地叹了一句。

    陆鉴山正将银针插回针袋,听闻这一句,手上的动作略有停顿。

    不过,很快他又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继续整理东西。

    “陆医生用过晚餐了吗?我那福建厨子今晚做了佛跳墙,医生也留下一起用餐吧。”

    “多谢蔡先生好意。只是我诊所里还有一些急事需要处理,还望蔡先生谅解,允许我先行告辞。”

    老人闻罢,连连摇头,似乎对陆鉴山的婉拒极不满意。

    “陆医生医术高超,又如此年轻,可谓年少俊才,唐人街不知有多少姑娘看中你呢。”

    “医生至今还是孑然一身,想必也是太过专注于事业了。男人忙事业没有错,切忌过于一本正经。”

    “别怪我老头子多嘴,这天下之事,唯美食、戏曲与美人不可辜负。”

    这么说着,老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留声机的方向。

    屋子的另一边,七姨太从留声机中取下马师曾的《苦凤莺怜》。

    又从另一个崭新的唱片盒子中,取出一枚,放到了碟机上。

    咿咿呀呀的念唱声,再次响了起来。

    与之前别具一格的马氏“乞儿声”不同,这次是清越悠扬的小生唱腔。

    “前两日托人从香港购回的唱片,靓少凤的《红楼梦》。他的剧团里有个叫小燕红的花旦,唱薛宝钗的

    ,嗓子好,将来一定是个角儿!”

    蔡先生呵呵一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儿。

    笑意残留在眼角堆叠的皱纹中,而下一秒,他却话锋一转,陡然感伤起来。

    “可怜啊!东南亚局势紧张,连带着香港也是人心惶惶。要是哪一天香港被日本人占领,我这老头子到哪里去买最新的曲儿哟?”

    此话一出,陆鉴山的内心亦沉重起来。

    今年下半年,日本准备攻打菲律宾、新加坡或香港的说法,不断见诸报端。

    美国的华人报纸,甚至直言英军守不住香港。

    大部分撰文者都悲观地预测,一旦日军来袭,香港必然沦陷。

    “蔡先生勿要多虑。也许事情没有那么糟糕。”

    他出言宽慰,同时背起药箱准备告辞。

    然而告辞的话尚未出口,蔡先生抬起眼皮,淡淡问道:

    “陆医生还在担心那几名鼠疫病人?长老会医院最好的传染病医生,你都无法信任吗?还是说,陆医生认为,只有自己的医术,才能救得了他们?”

    面对医生的沉默。

    蔡先生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医生你是谨慎呢,还是傲慢?不过,这一次多亏你发现及时,你又一次救了唐人街。”

    “我记得那一次,你还是史岱文森高中的学生。自古英雄出少年,那个时候我就意识到,咱们纽约华人中,要出一个大人物了。”

    说到最后,老人话锋一转,问起了另一件事。

    “听说昨日有位国民政府的外交官,去拜访陆医生?”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陆鉴山想到这里,却并不慌乱。

    他转过身,正对蔡先生,不卑不亢地回答:

    “的确有位故交来访。昨日与蔡先生的属下发生了一些小误会,我那朋友出面调停。”

    “这事儿是我挑起来的,没想到让蔡先生您操心了。鉴山在此向您道歉。还望蔡先生看在小医的薄面上,不与我那朋友计较。”

    “你那朋友可是厉害着呢,我这老头儿哪里敢跟他计较?”

    蔡先生拨动着手指上的碧玉扳指,不冷不热的语气,根本听不出好坏。

    见医生默然不语,蔡先生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他的行李箱里有两枚勋章。从图案描述来看,其中一枚应该是云麾勋章,是立过显赫军功的武官才有资格获得的。”

    “而另一枚,想必是国民政府今年2月才设立的景星勋章,是授予给对国家有突出贡献的文职官员的。你朋友文武双全,当真是了不得!”

    “

    我那些目不识丁的下属看不出名堂,转回头又琢磨着是不是上当受骗了,瞒着我乱来。说到抱歉,是我对不住医生和你那位朋友。”

    说完,他拍了拍手。

    外面立刻有人闻声而进。

    陆鉴山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来人正是秦威水。

    一会儿工夫不见,秦威水的脸颊上,多了两道清晰可见的巴掌印。

    只见他目不斜视,疾步走到蔡先生跟前,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三爷。

    蔡先生气定神闲地啜了一口七姨太递过来的热茶,随手将饮过的粉彩瓷杯搁到桌上。

    瓷器与红木家具的碰触,发出轻微的声响,秦威水的身体,却随之一震。

    “陆医生,你进屋的时候,我已嘱人教育了这不成器的家伙。”

    这么说着,蔡先生的目光,从陆鉴山移到秦威水身上,厉声叱道,“还不快给陆医生道歉!”

    秦威水哭丧着脸,连连给陆鉴山赔罪。

    他原以为大佬请医生过来,是想借着看诊的机会警告陆鉴山。

    他根本没料到,那两枚勋章来历那么大,直到刚才,他站在屋子外听到两人谈话,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把你下午跟我说的那番话,再跟医生说一遍吧。”

    蔡先生朝秦威水说话时,陆鉴山感到老人有意无意地瞄了他一眼。

    那对精明的眼中,沉淀着复杂情绪,暗含关切,又藏着隐隐的遗憾与忧虑。

    他预感到秦威水接下来要说的话,非同小可,心脏竟然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强迫自己竖起耳朵,听清楚秦威水嘴里迸出的每一个字。

    原来秦威水昨天离开诊所后,转头细想一番,又觉得自己可能上了当。

    既然是外交官访美,怎么连一辆接送的专车都没看见?

    何况对方还是孤身一人,也不见保镖随从之类的。

    他越想越疑,越想越气,便叫人暗中跟踪沈沧澜。

    而他自己,一大早叫上车子等在广场饭店,计划在半路上,给对方一点儿颜色瞧瞧。

    “我哪里料到,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人盯着沈……沈先生。”

    秦威水一着急,说话结巴起来。

    “对方做得更绝,简直就是疯子!我亲眼看到,一辆奔驰车开足马力直直撞了上去。妈的,实在太惨了,听说全死了……”

    陆鉴山听到最后,仿佛肺部的空气在一瞬间被抽走,大脑开始缺氧。

    他下意识地否定,这不可能!

    北顾兄此时一定正在参加哗盛顿的欢迎晚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