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文德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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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牡丹觚之六

    “我们?”

    身着造办处官制服色的中年男人挥手退开周围的蒙面大汉,以及其他几个穿着劲装的男人,上前冷笑一声

    “你当然不认识。不过放心,我会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你听。至少也让你不做个枉死鬼。不然……”

    他的眼神变得恍惚起来

    “你不能安于炉中,我的月如表妹,又怎能再回来呢……”

    “月如?”

    牡丹睁大眼,满脸恍然

    “你是……你就是月如的表哥?周大哥?”

    牡丹当然知道月如是谁。

    做为一个宫生奴才,亲人对她来说是世上最奢侈的东西。

    所以从她七岁起就做为前辈一直照顾她,疼爱她;同样身为司茗房司茗,年长她十二岁的月如,便是她在这世上最亲最爱的人。

    月如和她不一样,是自幼被选入宫的秀女。

    因为月如爹爹只是县丞,她本人又不是国色天香的女子,故而便只得当个宫婢。

    可月如却似乎甘之如饴,常常对牡丹说,庆幸自己没有宫中妃嫔那样的国色天姿。

    也因此,宫中上至皇贵太妃,下至执火太监,都对这离经叛道的司茗颇有微词。尤其是皇贵太妃,常常将月如斥来责去。

    而牡丹,则是这宫中唯一将月如当成亲人的另类。因为这个,皇贵太妃与其他人,没少劝诫过牡丹。

    可惜,在皇贵太妃眼里最是乖顺柔巧的小牡丹,什么都是以皇贵太妃与众嬷嬷的话是从,唯有这月如之事上,她是死活都改不掉。

    最后,弄得连一心想扭了牡丹性子,好让她将来有机会晋为妃位的皇贵太妃也只能由得她去。其他的人就更不说什么了。

    他们如何看月如,牡丹不在乎。因为在牡丹眼里,月如可比那些身居高位的娘娘妃子们,学问还要高得多,也聪慧得多。

    她知道怎么把一壶茶泡到极香极浓,也知道怎么保养那些奢华贵重的茶器。

    至于诗词歌赋方面,更是无一不精,无一不通。

    上知盛唐李杜,下解宋元辛吴,乐府常常颂,诗经时时顾。

    这就是牡丹眼里的月如。

    她教牡丹识字,也教牡丹做人的道理。在牡丹看来,月如就是她的娘亲,她的姐姐,她唯一的知己。

    而月如也不止一次地说过,在这尔虞我诈的皇宫中,她唯一能信任的,唯一能交心的,也就只有牡丹。

    所以,牡丹也知道了月如很多不能为外人道的心事。

    比如月如与她表哥,身在造办处当了个小官员的周德怀周官人的事。

    月如第一次提起周德怀时,牡丹刚好十二岁。

    那天,大家都在忙着先帝去世的事情,只有她们两个,偷偷跑到了后花园里的牡丹丛下,讲着自己的心事。

    当时她脸上的表情无比温柔,那是年纪尚幼的牡丹所不能理解的表情。后来,牡丹就明白了,那是一个女子想起心上人时,才会有的深情。

    月如说只要再过几天,新帝登基大遣年长宫人,她就可以出宫了。

    周表哥说过的,就是自己年纪大了些儿,只要是她他便要。而且,她也想好了,如果牡丹愿意出去,那她就在宫外,当牡丹的家人。等着她,等着她年满二十四,被从宫中放出的那一刻。

    “可是呀……我看着你这张小脸……”月如温柔地抚摸着当时年纪尚幼的牡丹的脸,又是怜悯,又是不忍地叹息“只怕,你要出宫,是难啊……”

    “为什么?月如姐姐不要牡丹了么?”牡丹立刻便哭了起来。

    月如轻轻一笑“傻孩子,怎么会不要?只是……只是你的容貌……”目光在牡丹已然出落得如含苞花蕾的娇容上流转一番,她再次叹息“也不知是你的福,还是你的祸呢……”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满是忧愁。是那个时候的牡丹,所不懂的忧愁。

    不过没关系,她不懂,倒也无所谓。反正月如姐说过的,很快,最多一个月,月如姐便能出宫了,便能去找她的周表哥了。到时,牡丹就在宫外有了一个家了。

    她甚至想,皇贵太妃是极疼爱自己的。自小,她便是要什么有什么。甚至连公主千岁没有的东西,她也能有。

    所以,只要她求,皇贵太妃至多生下气,便一定会答应,让她跟着月如姐走的……毕竟,昨天皇贵太妃还把那些说要她去做代陪祭的人狠狠骂了一顿,还搂着她在怀里,说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去做代陪祭的……

    所以,虽然月如姐说等自己年长了,两人才能再见面……可也未必呢?

    牡丹这么想着,躲在月如怀里笑,决定暂且不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等到皇贵太妃赐自己出宫的旨意下了,再给月如姐一个惊喜。

    月如姐,是绝对不会抛弃她的。就像……昨天在皇贵太妃面前,替自己苦苦哀求,求皇贵太妃绝对不要送牡丹去做代陪祭的,那个她刚刚认识了几天的兄长一样。

    没错……这世上,终于有绝对不会抛弃她的人了。而且,还是两个呢……

    她好幸福呀!

    可是第二天,月如姐便不见了。

    牡丹跑去问尚宫嬷嬷,尚宫嬷嬷抚着她的头轻轻叹息。直到牡丹哭成泪人儿才告诉她,就在昨晚,月如去了她最想去的地方,见了她最想见的人。

    所以,月如以后不再会回来了,牡丹也不必再想她了。

    最想去的地方?

    最想见的人?

    也就是说……月如姐的周表哥那儿?

    牡丹又难过又是高兴。难过的是月如姐先走了,没有等她去求皇贵太妃。结果这两天皇贵太妃一直忙……只怕这次,她是不能与月如姐一起走了。

    高兴的是,月如姐终于实现愿望,和她的表哥在一起了。

    躲在后花园的牡丹丛里,她偷偷哭了半日。然后,她就把这件事忘了。在宫里,如果你这样长久地记挂着一个人的话,是活不长的。即使她年幼,也懂得这个道理。更何况,她还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活着,等大遣宫人出宫时,要回家呢……

    回那个有月如姐的“家”。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慢慢地,牡丹长大了,也了解了月如姐当年为什么捧着她的脸说难,也明白了月如姐谈起表哥时的一片情深。

    于是,她也就把与月如姐的约定忘记了。

    因为在她的心里,有了比这个约定更重要的约定——她与兄长早在月如姐离开的第二年,就立下的约定。

    那时,兄长因为看不过她日日为月如姐哭泣,于是就哄她说“不如我代了你月如姐做你家人好不好?以后,我们每年都在重日见面,可好?”

    “重日?什么是重日?”牡丹睁大眼,看着这个一身素服的兄长。

    “重日便是元旦,采花(农历三月初三),端阳,乞巧,重阳这五日。你看,一年我们能见五次呢!可好?”

    想了想,牡丹高兴地拍手笑了“好!”

    真的,她以为有了兄长,她就能把月如姐忘了。

    可没想到的是,今天,她又有了月如姐的消息时,居然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让她委屈得直想放声大哭

    “你是……月如姐……”

    牡丹哭得泪流不止,可因为离火窑太近,眼泪刚落就被烤干了。这样高的温度,只怕脸上已被烤得红通一片,甚至烤伤了。可她还是想哭。

    原本以为已经忘了的人。原本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再见到的人,原本以为抛弃了自己的人……

    突然之间知道了下落,她如何不高兴?

    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

    “住口!称她姐姐……你也配!”

    周德怀勃然大怒,上前一记耳光打得牡丹头昏脑转,耳里只听得见他的愤恨嘶喊

    “你还有脸叫她姐姐!若不是你这贱蹄子,她又怎落得如此下场?!”

    落得如此下场?什么意思?

    也不知是不是疼痛让牡丹忘记了哭泣。

    睁着迷蒙杏眼,她在水火之光中看着周德怀扭曲的脸

    “什么……”

    “哼,还惺惺地做什么态!”

    “牡丹……牡丹不知……”

    “好……你不知?”

    周德怀气急反笑,慢慢踱近被一个大汉牢牢钳住的牡丹面前,冷笑着说

    “你不知?我便让你知!”

    然后,袖子一抽往后退一步,指着那烧得红通通的火炉

    “你可知,这炉中是什么东西?

    你不知?对不?

    好,我来告诉你

    这炉中烧的,便是月如的骨,月如的血,月如的魂!

    你现在,可还不知?!”

    每说一个字,周德怀的脸就狰狞一分。到最后,他的脸已不成人型,直如恶魔一般

    “原本这烧的该是你!该是你的骨!该是你的血!该是你的魂!

    该是你!

    可是……是你害得月如代你为祭!是你害得她到现在魂魄不宁!是你害的!”

    牡丹脑袋轰然一响,接下来,耳里只有周德怀的嘶喊

    “当年,先帝驾西(就是死了的意思)留下遗言,要皇贵太妃找代陪祭。

    原本,先帝与陶仙人在世时,已经选定了你的!

    可偏偏……偏偏你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居然怂着皇贵太妃拿月如做了顶!让她替你进了这炉!”

    牡丹瞪大了眼

    当年,代她进这炉……做代陪祭的……

    是月如姐!?

    可兄长不是说……说是……

    一个人偶吗?

    进这炉的,是个人偶不是吗?怎么会是月如姐?!

    兄长明明说已说服皇贵太妃,用人偶来代替人命的呀!

    怎么会……会是月如姐?!

    牡丹震惊过度,只能看着周德怀继续疯狂叫喊

    “结果呢?哈哈!结果因为代陪祭不对,先帝怨灵做祟……结果报应就来了,就来了!看到了吧?看到没?

    当年下了旨,同意用月如顶了你的当今万岁,已身中咒术活不过七年了!活不过了!

    你看着吧!下一个就是皇贵太妃,就是皇贵太妃了!

    就因为她的昏昩偏护,我的月如无辜丧命;因为她的昏昩偏护,当今万岁登基七年便殁;也因为她的昏昩偏护,这炉中原本是要给先帝用的礼器到现在也烧不出来!

    接下来就是她!

    再接下来,整个大明就要亡了!要因为先帝的怨气,亡了!”

    周德怀状若疯癫,牡丹心如死灰,周围的那些蒙着黑面或没蒙面的人,全部都一脸木然。

    只有炉火熊熊。

    “没错……接下来就是她了……

    可她毕竟是最聪慧的皇贵太妃啊……怎么会舍得自己死?

    怎么肯背上害得大明灭国这千古大罪?

    所以……所以她今天晚上才把你交了出来!

    因为小陶仙人说了,要破先帝诅咒,就要把你这个祸水与这礼器锻烧在一处!

    然后埋于帝陵永世镇压,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哈哈哈!

    今天……今天,我终于可以为我的月如报仇了!”

    一直疯狂地手舞足蹈的周德怀,突然停了下来,狂笑似哭地看着她

    “没错!事情就应该回到正轨上了。

    小陶仙人说了,只要你进去了……只要你进去了……那我可怜的月如,就可以回来了。

    她就可以转世为人了。

    没关系……月如。

    没关系,我等你。再过一十八年,我也等你……等这个小祸水进了去,你就能出来了。

    月如,你就能出来了……

    放心,会把你救出来的!就算……就算杀了再多人,也会把你救出来的!

    没错!他们都要死!都要死!

    害你的人……出主意的人……都要死!

    都要死啊啊啊……

    我的月如啊……”

    周德怀突然坐在地上放声痛号起来。

    阵阵悲痛的嘶号声传进牡丹的耳朵,也唤回她的知觉。

    月如姐是因代她做了代陪祭,所以才被烧化在这里?直到现在也被困在里面出不来?

    牡丹眨了眨眼,不流泪了。

    原本挣扎着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歪着头,她努力思考着

    那么,月如姐进去之前的时候,到底是想着什么的呢?

    她……恨自己吗?

    也许吧!

    想了想,牡丹有点儿悲哀地扬扬唇角

    又怎么不恨呢?

    因着自己,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原本平平安安的人生,都被打破了,打乱了,打灭了……

    怎么会不恨?

    而且……

    她笑得更苦了

    只怕皇贵太妃也是恨她的吧?

    恨当初不该听兄长的话保了她,抛了月如姐。

    结果现在,连皇上也害死了……大明的国祚,也因她而出了大差错……

    那……兄长呢?

    牡丹突然担心起来

    兄长怎么办?皇贵太妃她……

    既而,她迟疑地摇头

    不,不会的……不会的……

    不过,若不是因为这样的话,兄长,又怎么会错了今年的约?

    牡丹想起前几日接到的兄长说,今年无法赴约的来信,心下一切了然

    原来,她不但害了月如姐,也害了兄长!

    绝望的感觉在心底漫延开来。

    她……是个不祥之人吧?

    否则又怎会出生便无父无母,长大后亲近自己的人,又一个个因她而去?

    这样的她,活下去还有什么趣味可言?

    月如姐已因她而去。兄长现在也因她大难临头……

    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倒不如死了干净。

    突然,牡丹眼前一亮

    对啊!

    只要她死了,一切就不会再错下去了!

    只要她死了,只要这被扭错的命运,回了正轨……

    没错,只要她死了……

    慢慢地,牡丹软下身子来。然后突然发力一挣,挣脱了拉着她的大汉手掌,奋力跳向火炉边!

    众人仿佛刚从睡梦中惊醒般纷纷起而大喝。可看她走近窑炉边,又都停下了脚步。

    一个不慎,便会火烧成灰了!

    谁不怕?

    周德怀慢慢起身,狰狞冷笑

    “还想逃吗?哈哈!

    你果然……”

    “牡丹不会逃……牡丹也没地方可逃。”

    打断了他的话,牡丹映着熊熊火光的眼睛一片平静

    “周大哥,牡丹这一生与你一样,最敬最爱的人便是月如姐。

    她说过,人不可忘恩负义。否则与牲畜无异。

    当年我年纪小,还想着找家人这样的事,故不愿赴死也不知该如何赴死。只因我怕,只因我还有留恋。

    可现在……”

    深吸口气,牡丹长福至地,对着周德怀嫣然一笑。

    熊熊火光照得她如一朵火色牡丹般,艳容倾国倾城

    “活到一十八岁上,牡丹了然一身。唯一对我好的月如姐因我在这炉中受尽苦楚,而我却懵然不知,唯一的兄长也已因我而大难临头……”

    苦笑一声,最后两滴泪沿着被火烤得发红的娇嫩脸庞流了下来

    “罢了,牡丹原该如此结局吧?

    周大哥,牡丹只求你一件事

    请代牡丹传句话给牡丹的兄长,便说今年的乞巧之约,牡丹也果然应不得了。

    只怕以后的也一应都应不得了……”

    再笑了次,牡丹转身面对熊熊火炉,有些怯怯地深吸一口直焚五内的热气,然后小脸一昂,头也不回地轻轻说了声

    “月如姐,我来替你了!”

    然后,在周德怀的失声大喊和周围人们的惊呼声中,一身素白的她纵身一跃,跳入熊熊火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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