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沧之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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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少年入浊世 第二十五章 断魂林(三)

    “我八岁起的名字,八岁前,我和钟景,都被叫乳名。是母亲起的,我叫舍然,钟景叫德然。”

    周隐一怔,猛的转身,衣服划过荆棘刺,抬起那双惊讶的眼睛,看向瞿归云。

    她抬着眼睛,看着自己,眉间落着一把锁,她常常是这样。笑的那么不自然,而眉头却紧的自然。

    “这么巧……”他们两个人站在黑暗的荆棘林中间,四目相投,宛若穿过前生与来世的通透,似是一对故人此刻的相认,又如同二人第一次见面,刚刚相识。

    这个巧合,如同一场梦一样,两个人从梦里走出来,然后在清醒的现刻相见。

    周隐低下头,看到荆棘突然紧起来,朝两个人的脚下拥挤而来。

    瞿归云立刻往周隐这边靠拢:“怎么回事?”

    周隐拔出剑来,看着周围以及能看到的更远处的荆棘:“总共就那么多荆棘,围过来的多,别处的就少,咱要快点往前走。”

    说罢,他就和瞿归云加快了往前走的步子。

    荆棘像是在追亡寇一样,在身后追着他们,他们无法回头,尽管前方是荆棘密布,而身后却是近在咫尺的,一回头,就能刺瞎双眼的长刺。

    类似的无法回头的,便是厄运。

    瞿归云看着身旁的荆棘突起身子,正欲向他们伸出利爪,她立刻抓住周隐:“小心身边!”

    周隐扭头看向荆棘,迅速拔剑了断了它。

    瞿归云一手掂着裙子,一手扶住周隐。恍惚之间,突然觉得手背火辣辣的疼,她松开周隐,停下步子查看,就看到手背上被刺划破了一道疤……

    周隐感觉到瞿归云的步子消失了,就停下来回头查看,然而,他却对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他如同呆滞了一样,机械的走到瞿归云身边,然后指着她身后:“你看你身后。”

    瞿归云回过头,就见荆棘慢慢褪去了黑色的外皮,长刺缩成了枝丫,慢慢的,一片生机盎然的绿色,撕开灰暗的眼帘翻涌而至。

    瘴气,以及烟雾散去,藤蔓落在地上,落在草间,一片片云烟升起,似是仙境一样。

    “怎么会这样?”周隐走到瞿归云身边。

    瞿归云看了看自己的伤口,然后问周隐:“你受伤了吗?”

    “……没有。”周隐看看自己,除了背上的鞭伤,没有别的伤了。

    瞿归云点点头,不由自主的摸了摸后颈,原本平滑的肌肤上突然冒出一丝丝细羽,摸起来顺滑细腻,几乎和皮肤一般。她下意识的狠心一揪,收回手一看,是几缕闪着蔚蓝色光芒的白色细羽,而脖子后,一如既往的肌肤,不再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这是……”周隐看着她的手心。

    瞿归云把细羽放到自己的伤口上,接着就见其迅速融化,如同寒冰遇到热血,然后化成了新肤,完全切合于原状,如同从来没有受过伤一样。

    “我去……”周隐惊讶的看着这一切,然后道:“这比神术还要……”

    “……”瞿归云明显感到当自己把细羽取下来后,从后颈到心口揪心的一痛,原来这都是连在一起的,牵一发,动全身,如同把心脏往外扯一样。

    周隐注意到了瞿归云的神色变化,然后干笑着说:“不过,看殿下脸色,好像这么好的东西,用来

    也有代价……”

    “我的血,好像……”

    “救活了荆棘林。”他二人异口同声道。

    周隐欣喜的扶住瞿归云的肩膀:“太棒了,这样看来,殿下真成了宝贝。”

    “血有流尽的时候,因果也有用竭的时候。”瞿归云没有那么高兴,她只觉得自己今后会被利用的几率更大。

    她往前走去,没有回头看周隐。周隐连忙追上,然后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殿下……”

    “我知道公子的意思,但是……”瞿归云回头看向周隐:“这件事,不要让太多人知道……”接着她尤其紧张的说:“特别是沧元宫城里的人……”她紧接着又泄了气:“江姨也不能知道……王兄也不能,皇后也不能……”她好像在和自己说话,这些人,周隐根本不会接触到。

    她并非怕这些人利用她,因为这些人不会利用她,而是多了一份担忧,担忧会有别人利用她。

    “殿下……”周隐轻轻叫了她一声,她却如惊弓之鸟一般抬起头,接着怔了一怔,没有停下脚步,然后应周隐:“怎么了?”

    “……没事……”周隐本要说那种“我能保护殿下”之类的话,可左右想想,自己很快就要离开了,如何去保护她呢?最后只能放弃许这个诺,免得叫两个人都伤心。

    “我向来都是自己保护自己,长大了,还要保护其他人。”

    周隐一愣,难不成,她还能听见自己心里的话吗?

    应当不是,她当然是以为自己要说这样的话,却戛然而止,给他的定心丸。她那么聪明。

    “别叫我殿下了。”瞿归云看着即将走出去的断魂林的边缘,道:“我们是朋友,对吧?”

    “当然。”周隐回答果断。

    “叫我舍然。小云……只有王兄还有姐姐们叫,那是有肩膀之差的名字……”

    “那殿下……那舍然叫我什么?”

    “周隐。”她轻轻的笑笑,然后往前走去了。

    而周隐还在原地。

    他想起当初他告知孟欲丞的时候。

    “叫我周隐就好。”

    所有人都在问他怎么叫他,只有瞿归云,一口叫出了“周隐”。

    他宛若有句话没有说出口一样堵心,又像是一个愿望从万万没想到的人那里实现一样出乎意料。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他梦里的一切都已经解开一样,他之后很久没再做过这个梦。

    “陛下,六公主,已随公子隐进了断魂林,现如今,他们已经在回憩所的路上了。”高贞轻轻弯腰。

    “小云竟然回来了……周隐还真有本事,拿回因果,还能把这么个累赘带回来。”蔚帝冷冷一笑,给自己倒上茶,继续看自己手里的奏折。

    “六殿下,福大命大。”

    “她聪慧。”蔚帝放下刚刚端起的茶杯。

    “陛下,真要,把六殿下,嫁去骏农吗?”高贞看了一眼屏风,上面是画师画的山河丹青图,浩瀚无垠的景色,在游云群山间栩栩展现。

    “这个亲和不和,都好,她嫁不嫁,也是她自己的本事。”

    高贞微微扬了扬嘴角,看向屏风。

    “封号拟定好,就叫做,敬眉。”蔚帝想起瞿归云那双眉目,就在纸

    上写下这二字。

    “可要送去沿礼堂?”

    “暂且不用。她能从断魂林回来,就当明白,今后日子不会好过。麻烦会越来越多。”蔚帝慢慢站起身,然后看向高贞:“你知道为什么吗?”

    高贞再次看了一眼屏风:“老奴不知。”

    “因为,不仅朕会发现她的聪慧,别人也会。她会去断魂林,便是她有起码九成把握,而这九成把握的来源,就是她的脑子。”

    蔚帝也看着屏风,过了一会儿,就有婢子端着点心盒过来:“陛下,刚刚皇后送来了一口酥。”婢子把食盒举过头顶。

    高贞叫其他奴婢接过来,然后听见蔚帝说话:“她人呢?”

    “回陛下,皇后放下食盒,交代过后就离开了。”婢子垂下头,久久没有抬头。

    蔚帝长呼一口气,把一双无法揣摩心思的眼睛,投向屏风:“走了……”

    高贞看了一眼蔚帝,也看向屏风。

    屏风上的游云仿佛突然随窗外的风来而游动,钻过群山,往红日上空飘去。

    蔚帝转身看向躲在柱子旁阴影里的起居郎公羊慎之。

    他坐下来,看起奏折。而心却不在奏折上。

    “公羊郎君。”

    公羊慎之的手一抖,放下毛笔,然后抬头一拜:“陛下。”

    “起居郎日常记何?”

    “回陛下,臣之职务是记陛下之言行举止。”

    “何用?”

    “以备国史充选编写之需。”公羊慎之答。

    蔚帝度量,然后又言:“可有好恶之偏?”

    “……”公羊慎之立刻站起身,来到蔚帝前方拜:“不敢有所偏私之义,此乃史家之责备。况且陛下言行日事均德贤明,无所可恶,陛下问臣,臣实惶恐。”

    看着公羊慎之又一次拜在地上,倒有白意忠的模样。

    蔚帝叫其入座,然后摇着头连说三个“不”。

    “朕有意叫卿偏私。”

    高贞抬头,目光撞到龙戒那一刻又慢慢低下。

    “但要偏恶。”

    “……”公羊慎之一愣,刚抬头又连忙低下,这不合乎礼制,是万万慎行的。

    蔚帝看着龙戒,然后自言自语:“若朕是个好皇帝,却没有守住大瞿,倒不如是个庸君,不然丢了大瞿的脸,丢了瞿氏的脸。”

    蔚帝伤感突如其来,竟叫在场之人都有所凄恻。

    这位担着江山的君王,这位年轻的君王,承受着在他这个年龄看起来有些沉重的悲伤。

    “陛下年轻,定会有所作为。”高贞安慰蔚帝。应当说,高贞安慰瞿钟蔚。

    “可大瞿老了。”蔚帝立刻接住话:“他需要拐杖时,先帝做他的拐杖,如今他还要人扶着另一只手,朕就扶着。但父皇的拐杖会断,朕也有倒下的一天……”蔚帝停顿一下,然后又道:“朕会被后世唾弃无能的。”

    “陛下多虑。”公羊慎之突然接话:“陛下方才所说的话也会写入历史,后人看到陛下方才感慨,无论天下如何轮转,都会感叹陛下是一位好君王。”

    高贞听了点点头,然后又看向蔚帝。

    “好君王?”蔚帝看向自己的龙戒,然后突然冷笑:“君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