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沧之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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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少年入浊世 第十六章 步步营(一)

    这段舞节选自亓官舞坊编排的乐女陵,讲的是一个舞姬去世一千年后,破土重生,寻找转世君王拯救大地的故事。

    而这一段,就是其破土重生的选段。

    鼓扇舞,顾名思义,就要人人一把扇。只是这类蒲扇挣得很紧,手指轻轻一弹,就会发出一声“嘣!”的深沉而又庄重的声音。十分符合鼓扇舞的基调。

    鼓扇舞的每一式,都规矩,优雅,缓慢,却又连贯,它与高笠舞的连贯不同,是一种极其庄重优雅的慢。每一次用手指弹动扇面,与动作的协调,仅仅配合着一张古琴,就可将人坠入到难以自拔的幽静之美中。

    每一抬脚尖,侧腰,回眸,都不能有什么表情动作,否则便是不恭,便是轻佻,和高笠舞可以扬起嘴角笑完全不同,感情全靠眼睛散发出来,这更加难了。但正是因此,才能得到皇室的喜爱。

    很简单,因为看起来十分高贵而且庄严,却又不缺乏赏目性。类似于菡萏花,远观而难以亵玩。

    因此,鼓扇舞倒不像是娱乐,而像是观赏。

    但高笠舞也并非娱乐。可相比鼓扇舞,高笠舞欢快,自由,手里可以拿丝绸,拿短剑,六个两两紧挨的高桩上,飘荡着如同壁画上的墨彩一样的衣裳,怎么看都觉得快乐。

    但高笠舞同样有严格的要求。手里的丝绸不能挨着地,要么收到手里,要么就在空中飘荡。不管是侧腰,抬脚,转身,移位,都不能从桩上掉下来,而且一定要保持脸部的快乐,配合着萧,笛,笙,琴,箜篌,编钟,几乎全部乐律司的乐器都要用上,但又不显得嘈杂,反而是一种自由的赏心悦目,更叫人愿意笑着拍手道:“真是有意思。”

    而第一个看到白岸萦跳这支舞而深深痴迷的,便是瞿钟山。

    四年前他娶回了自己的妻子,第二年,就生下了一个小公子。这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太子妃头胎便是男孩子。

    后来白岸萦与瞿钟山说,其实她还想要个女儿。

    她的身子本来是不弱的,东宫后政,她管理的有条不紊,她和她姐姐一样贤礼端庄,人人都朝她竖大拇指,她也和太子举案齐眉,琴瑟和鸣,这些日子,从未出过差错。

    但是后来还是出了差错。白岸萦在第一个孩子满月期间得知了百里三郎被关进天牢的消息。那日鹅毛大雪,她带着一个侍女,一直跑到了白氏家门口,跪在白意忠的面前,求他救出百里三郎。

    白意忠自然没有办法救他,这是皇帝的制衡之策,皇帝制衡谁,谁又能抵抗呢?

    白岸萦倒在了白家门口。之后瞿钟山总是问她一句话,为什么要替百里三郎求情。

    白岸萦只道,若是姐姐,也会这么做。

    但这没有阻挠瞿钟山继续问下去。他只有此刻,算是个小男人。

    而让瞿钟山停止问这句话的时候,就是她那年夏天小产时。

    白岸萦的身子支撑不住两个生命,最终上天决定叫她活下去。

    而那个夏夜是整个东宫的磨难,瞿钟山没有再问过她这样的问题,因为按照礼制,妃子小产后症未痊愈时,王子君王不得探看寒暄。这是个极其冷血无情又无可奈何的法令。

    而白岸萦却一倒下,再也起不来了。她待在自己的院落里,常常只是隔着一个廊子,看着外面的瞿钟山,他似乎什么都不愿解释,也不愿

    听她说什么。

    他只想知道,如若那日她没有去为百里三郎求情,那么今日的东宫,又是什么模样。

    瞿钟山看得到周围所有人的快乐与欢笑,可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他多想走上那个近在咫尺的位子,废除那条法令,叫他能再次和她与子偕老。然而,一切都太机缘巧合了。

    他知道,哪怕他未来真的走到那个位子上,他也很难废除那条法令。

    周隐看着舞罢的瞿归云入席,她竟然真的不去看锦囊里的东西,他觉得太奇怪了,这是如何控制住好奇心的呢?

    “太奇怪了。”周隐朝文息偷偷道。

    文息看了一眼瞿归云,没有说话。

    此刻,就见对面的白意忠看向自己身后的一位白氏郎君,只在那位面容冷峻的男子脸上停留一瞬,就扭了回来。

    那男子抬抬头,看向高座之上的白岸茵。

    周隐看的一清二楚。那位娴雅端庄的帝后猛然多了一丝愁绪,她微微颦眉,紧接着又舒展看来,微微扬着嘴角,朝蔚帝言:“陛下多久没有看四步诗了?”

    蔚帝看了一眼白岸茵,然后看向前方,笑道:“还真是好久未赏了。”他扭头看向旁边的宦官:“高贞,上文墨司,进行四步诗吟。”

    高贞微微低身,然后站正:“宣文墨——唤四步诗吟!——”

    这是继夕沉后,周隐见到的第二个大宦官,他的尾音也很长,比起大殷殿,这位高贞的声音几乎可以在整个沧元宫城回荡。

    这边蔚帝看向众卿,问:“可有自告奋勇,开局的?”

    下面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不敢上前。一是怕丢人,二是一旦输掉,就要输给皇帝一个承诺,哪怕赢者可以赢得皇帝一个承诺。

    “怎么,没人愿意吗?”蔚帝脸色慢慢变化着。

    蔚帝叹口气,然后言:“近年时局动荡,文方试人数锐减,武方试人数激增,武可安国,文也能兴邦。这样,为表朕之诚意,赢者无论什么要求,朕都为其实现。”瞿钟蔚看了一眼白岸茵,又看向众卿。

    周隐当然不打算出头,他是来看好戏的。

    这四步诗,便是一跬一句,两个人上下来接,上面文墨司司官在一张悬挂的宣纸之上写下二人对的诗,写的好的,就挂在阅诗阁,供皇家观赏,不好的,就挂在文墨司,供下人们观赏。

    但大多数都去不到文墨司,都被做诗人给买了去。哪个达官贵人,也不愿自己的诗作被一群下人观看。

    再看看这诗局,开局者要比对诗者难,他要启句,还是出头鸟,说好了,就理所应当,说不好,反而晦气。

    就这时,周隐看到刚刚那位冷面男子果然站起了身。他朝着蔚帝一拜,然后道:“岸才身先士卒,来开此局,献丑,还望陛下海涵。”

    蔚帝笑笑,点头应下。

    就此时,周隐看到旁边的桌案后方,一个看起来稚气未脱的少年站起身,看向白岸才。

    男子刚刚站起身,周隐就看到皇室席位里就开始讨论起来。那个最激动的,就是八殿下瞿归湘。她也是很年轻,看起来与男子年龄相仿,长得白嫩可人,只是一双眉毛一直皱着,好像很是不安模样。

    瞿归湘一直拽着旁座的九殿下那个小姑娘,却不去和七殿

    下说话,七殿下穿的素气,样貌也很素,整个人几乎透明,完全找不到她的存在一般,瞿归云也不与她讲话,只是因为她也被五殿下牵扯这。而这位七殿下,就如同隔离于这片嘈杂之地一样。仿佛脱尘出世,只可惜,宴乐殿内,脱尘出世不是什么好结果。

    “臣公羊墨珏,与白侍郎对。”

    “公羊氏?”周隐也惊讶的看向习深。

    习深笑笑,然后道:“对,公羊氏。”

    “白岸才什么官爵?”周隐又问。

    “户部侍郎。这公羊小儿,还未参加方试。”

    习深看起来如同了如指掌一般。

    周隐看向二人,仿佛洞察结果一样,言:“那白家恐怕要输了。”

    “不一定。”文息幽幽的一语。

    “为何?”周隐看着文息,见他低着眼睛,和往日一样。

    “白家目的性更强。”

    周隐听文息话音一落,那边就已经开始了。

    见白岸才站定,道:“合韵‘归’字。”

    听到这个字,周隐就已经皱起眉头了。

    公羊墨珏合手应下。

    “今日珍馐宴。”白岸才上前一跬。

    司官路秦言:“何‘馐’?”

    白岸才道:“珍馐美味之馐。”

    公羊墨珏看了白岸才一眼,也向前一跬:“人晚马蹄催。”

    白岸才又向前一跬:“歌美舞如仙。”

    周隐侧脸与文息言:“他把歌舞用掉,公羊墨珏用什么对仗?”

    文息没有说话,抬眼看向殿中央二人。

    “肴甜酒若醉。”

    周隐听了公羊墨珏的下半句,不由得“嘶”了一声:“这二人恭维什么呢……”

    “可惜飞将去。”白岸才再道。

    周隐皱皱眉头,问习深:“他说谁?”

    习深笑笑,将酒盅里的酒根儿一饮而尽,接着又倒上一杯。

    “客远夜不寐。”

    司官言:“何‘寐’?”

    公羊墨珏抬头:“寤寐思服之寐。”

    白岸才朝司官看去,紧接着,又看了一眼白岸茵。

    他突然扭回头,不再往帝后那边看。因为蔚帝正看着他。

    可惜飞将去,客远不能寐。

    “此时心戚戚。”白岸才再次往前一跬。

    公羊墨珏看着白岸才,就差他一句了。

    他回头看向父亲的神色,他知道他不能再接下去了。他前三句都没有用到“归”字,这最后一句定然要压在“归”字上。

    他不能再接下去了。

    “恐怕不会。”

    公羊墨珏看着白岸才。

    白岸才依旧一脸的冷色,毫不动容。

    此刻蔚帝突然发话:“怎么,前面都能接,这最后一句,公羊郎君接不上了?”

    公羊墨珏朝蔚帝拜了一拜,然后再次站正,朝白岸才道:“问君何为归。”

    司官言:“何‘为’?”

    习深私下喃喃:“应该问什么君吧?”

    周隐看到瞿归云没有再和别人议论,而是一脸的愁思,看一眼帝后,又看一眼蔚帝,抿抿嘴唇,没有抬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