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沧之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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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少年入浊世 第七章 哀歌里

    “你信命?”

    “信不信不重要。我的意思是,我走到这一步,走往哪里,都会死。”

    “怎么这么想?”文息又往前一步,他竟然皱起了眉头。

    “因为……害我的人,我无力反抗不能反抗。他们手里有孟羽军,我手里,一抓,连风都没有。”她伸手还抓了一下。

    “你可以逃走。”

    “这里是我的家国。”

    “你的家国是大瞿。”

    “是东垣。”她笑着摇摇头:“我会守在这。”

    文息歪歪头:“守什么?”

    “守着世子,守着姐姐,守着世子妃,守着世孙。守着东孟。”

    “为什么说守着东孟?”文息继续问她。

    “四方旗帜即将揭竿而起,东孟不会置身事外,肯定要分一杯羹,旁边七星自然也要参与,从中把窥探依旧的跃仙关以内方圆三十里处夺走。”鹿温叹口气,接着说:“那是鹿跃江入海处。”

    文息听完她的话,慢慢松开眉头,不由的笑道:“侠隐于市。”

    “我不是侠,我已经没有用处了。”

    “不是所有侠都有伯乐。”

    “我不想要伯乐,谁的后尘我都不愿意步。”例如周隐。鹿温知道文息的深意。

    文息没有告诉习深这些,但他觉得,他还会见到鹿温。

    第二日白天,辰时开始鸣歌,整个东垣都在回荡着哀歌,曲调愁苦凄恻,整个东垣主街都飘荡着缟素,鎏余宫里也宁静十分。

    青世子葬身火海,没有尸体,只好以衣代身,放入梨木金纹的棺材里,然后往王室陵墓移去。

    周隐从大殷殿走出来,回味刚刚孟王那憔悴的表情,皱着眉头,沉思着。

    “他明明爱权衡之术,孩子离世,却又一天哀悔。”

    “他也是个父亲。”

    孟王孟衣只有一个正妻,却有八个孩子。几十年来他对立储之事实在难度。想着用先朝之法权衡来引起争夺,左右周旋,却不想,竟然引来丧子之痛。

    “但若说当初他没有想到今天,也一定是假的。”周隐不由得笑笑。

    “对。”

    周隐看了一眼文息,正要和他说话,就看到孟欲丞从下面走上来。

    她一身素衣,小跑着来到他面前。低了低红肿的眼睛,抬头问周隐:“公子,要去看兄长吗?”

    “怎么了?”周隐声音显得轻和。

    “我觉得……公子还是尽快去沧元都吧。”她憋出来这句话。

    “为什么?”周隐不由笑笑。

    “那你能不干预此事吗?我不知道大哥怎么死的,他已经死了,我不希望让别的哥哥死。”她的话很明确,她也认为,凶手就在这几个人里。

    “你要去见你父王?”周隐岔开话题。

    “对。我去求他给大哥修他自己的陵墓。”

    “他可不是东孟国公。”周隐皱眉。

    “……”孟欲丞没有说话。

    “你其他哥哥呢?”

    “三哥四哥五哥,都在各自的封地。”孟欲丞往前上了两步,与周隐站在一块台阶上。

    周隐所想与此没有差错。孟王果然把认为没有野心与实力的孩子分了出去,叫他们不会死在朝野党争之上,也不会有翻身的机会。

    只是,他们的命,好像就这样被安排好了。他们回不到家乡,要以客乡为家乡。

    周隐不由得低低眼睛,显得有些低落。

    孟欲丞没有说话,行了礼,往上走去了。

    周隐看着孟欲丞离开:“青世子离世,果然有蹊跷。”

    “昨日星猎,星火林的传令官对青世子说,没有火劫。”

    周隐回头看向文息:“你怎么知道?”

    “鹿涟的妹妹鹿温告诉我的。”

    文息拉着周隐往下走。

    习深摸摸肚子,看向文息:“文息先生昨天在河边与您对话的,是鹿温?”

    “对。”

    “原来先生不睡觉,是在想这些。”

    “她还说什么了?”周隐看着文息。

    “我会把她引给府君。”

    习深听完文息的话,脸色陡变,立刻拉住文息:“先生为何引诱公子蹚浑水?”

    “府君从沧海来,就是为了历练,况且,府君还要离开东孟。”

    “这与公子想办法离开东孟有什么关系?”

    “如若查出真相,有人可以帮助府君脱身。不然,就很可能是要沦为东孟质子。”文息回答习深。

    “质子?”周隐疑惑。

    “孟王为什么不杀府君?因为府君有利用价值,或者说,用府君,朝恒国达成交易。”

    “什么交易?”周隐追问文息。

    文息回头看向孟欲丞的背影,低低头,又看向周隐:“府君应该去见一个人。”

    周隐不知道文息在打什么哑谜,但是他知道,这个人一定很重要。

    习深看向孟欲丞进入大殷殿,回头看向文息:“这个交易不能做。”

    文息没有停下脚步:“我当然知道。府君也知道。”

    周隐更不明白了。

    文息带着周隐与习深,来到了殷勤房,见到了鹿温,花了一块镂桃花白玉的价钱,买了鹿温半个时辰的说话时间。

    “姑娘是鹿先生的妹妹?”周隐与鹿温对行礼后,相继入座。

    鹿温点点头,没有说话。

    周隐看了一眼身后跪坐着的文息,扭过头,看向鹿温:“是文息叫我来见你的。”

    鹿温看了一眼垂着眼睑的文息,又看向周隐。

    她的姿态完全不如奴婢那样弯着腰垂着头,她竟然抬着头,直直的看着周隐。

    “鹿温生平,恐怕只有青世子的死因这么一个有用的地方。”

    “可否与我道来?”周隐皱起眉头。

    “公子可知党争?”

    周隐低低眼睛,他自然在书里见过。嫡庶之争往往局势牵扯朝局,各臣子划势为营,各个阵营守着这些臣子压上仕途与生命的王子或皇子,做他们在朝野里的棋子,一步步将自己所奉之人托举向王位或皇位。这是权力与野心的没有硝烟的血腥战场,过程尔虞我诈,结果出乎意料。往往都是这样。

    意料之中的,其实会早早出现端倪。

    “知道。”周隐看向鹿温。

    鹿温抿抿嘴唇,道来:“公子青在世时,朝野分为两党。青党以及年党。公子勤也参与党争,但是却以姬氏部落为势力。而姬氏又有将近半数的人,都支持公子年。”

    周隐喝了口茶,心里有了个结论。若是公子年收拢姬氏信服,姬氏便信服,那就是公子勤在放网收“年”,到了青、年决胜负之时倒打一耙,将二者两败俱伤,他来渔翁得利。

    再或者,姬氏本是公子年势力,因为公子勤想要勾结,而放狼入“勤室”,以此为暗桩,牵扯公子勤。

    “姬氏本来是不愿与公子勤为伍的,但后来,姬氏族长的次子,却倒戈入公子勤麾下。”

    “恐怕不是倒戈。”周隐听了鹿温的话,选择了第二个选择。若是没有猜错,姬氏是在得到孟欲年的同意后,想出了这个法子。

    “之前姬氏偷税少奉,被公子青觉察,报入大殷殿,姬氏恼怒,当街打死了公子青府的老奴。”

    “姬氏确实是这般凶残记仇之人。”

    “但是不知道当日行凶的人,是公子勤麾下还是公子年麾下。”

    鹿温补得这一句,正是周隐所疑虑的。

    “或许这便是公子年当初愿意分割势力给勤公子勤的原因。”分离势力,也分开了罪究。

    “并且……当日星火林传令官到世子府中传达的,这日星猎,没有火劫,以猎物多为胜。

    当日打死老奴的人是姬氏族长的孙子姬豫的手下,那人已经被处理掉了,而昨日姬豫却在星火林。于是公子青决定在林子里,解决掉姬豫。”

    “为什么要杀了他?”周隐问。

    “老奴是公子青通达内外的心腹,姬豫也被姬氏怀疑变质,旗帜不清不楚,所以公子决定除掉为快。”

    “可当日是有火劫的。”

    当日确实有火劫。

    孟欲青在林子里转了好久,打了几只猎物,就找姬豫。结果却迎头撞上了孟欲年。

    孟欲青询问孟欲年姬豫在哪,孟欲年愣了一下,反问孟欲青难不成还要杀了那个人。

    孟欲青说正是。

    孟欲年笑他,说星火林极其大,找姬豫太难,说不定还会丢了小命

    。

    孟欲青没有多管这些,就继续寻找姬豫了。

    孟欲青确实找到了姬豫,并且想要杀了他。

    可是,他没想到,自己反而葬身于星火林。

    “当日的火烧的特别大,星火林的火劫就如从地下长出的纱帐一样,一直飘到云彩上。

    哪怕不是致命伤,公子青也走不出来了。

    姬氏和白氏决战时,星火林的斥候觉察到只剩下两个人的生气,等到姬明影和姬豫走出来时,星火林生气全无。”

    鹿温无奈的摇摇头,嘴角却挂着笑。

    周隐沉沉的思虑一会儿,只道:“公子青是怎么死在里面的……”

    “公子年出来后说了,他遇到过世子青。”

    文息看向鹿温:“姑娘为何全盘托出?”

    “我若不把真相交给可以交给的人,难道叫我带着真相入土吗?”鹿温笑道。

    文息歪歪头:“这哪里是真相,这是个疑点吧?”

    周隐听了文息的话,也对鹿温十分疑惑:“姑娘说出这些,反而会更快遭到贼人毒手。”

    “那就遭好了。”鹿温摸摸自己的袖边。

    “鹿姑娘不想着离开东垣?”

    “为什么要离开,到哪里都还是能被抓回来。”鹿温回答周隐。

    “那就离开东孟。起码还能活着。”周隐担忧道。

    “为什么要离开东孟?别的地方就安全吗?大瞿哪里都危机四伏,不用说东孟,连恒国也是危在旦夕不是吗?”

    “可你把这些告诉我,说不定今夜就会是姑娘的……”周隐犹豫了一下,道:“死期。”

    夜晚最适合刺杀。

    “我在宫里谁敢杀我?”

    “可是,早晚姬氏,就是那个姬豫,哪怕是公子年,公子勤…”

    “他们会看到我的能力,但是我不会为他们所用,到最后他们会为了不让我入别的阵营杀了我,我还是死路一条,对吗?”鹿温替周隐把话说完。

    “所以说,姑娘为什么要守着一条死路呢?天下正如姑娘所识。”

    “我为什么要守在这……这就如同那些士兵,撇下儿妻父母,扛着刀樾上战场一样。他们为了让更多的人活着,让自己的儿妻父母活着而去死。他们为了家乡,为了国家。我是东孟子民,国公都没有放弃我们,我们也不能放弃这片土地。

    你若是到了你的国家,你的臣子和士兵,子民,也会这么回答你吧?”

    周隐看着鹿温,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事实就是这样。子民无法放弃属于他们的大地,因为他们也是,无路可去。

    “公子若要知道真相,不如去问公子年。”

    鹿温站起身,行了礼,走出了房间。

    她刚走出去没多久,就被身后的文息叫住了:“姑娘!”

    鹿温回过头,屋廊里的隔断帘帷垂在他冠前。

    文息往前来了一步,问:“姑娘真不打算离开?”

    鹿温摇摇头。低头徐语:“我不是侠,好像能把真相说出来的人就是侠一样。我只是一个人罢了。”

    周隐也走了出来,看着鹿温说话。

    “这些东西就像是幻术。你看到你胸口插着一把刀,伤口再痛,再流血,你若是真能感知周围万物的力量,坚信你与万物可以共同生存,等你狠心把刀拔下来摔在地上时,会发现那把刀,也不过是一滩水罢。

    不敢触摸真相的人,就活该死在刀下,就如同森林里蒙着眼睛的鹿,他不知道下一步往哪里走,然后饿死在那里。而敢于去看清真相的人,才会活下去。一切的关键在于敢不敢,和信不信。这都靠自己的选择。”

    鹿温行礼,转身离开。

    习深来到门口,看着鹿温的背影,摸摸胡子:“鹿家女子,还真是不简单。”

    “她说的……”周隐痴痴的凝视着半空,缓过神,立刻道:“去见公子年。”

    可见孟欲年,却没有见鹿温那么简单,再有一箱子的白玉镯子也见不到。

    周隐在路上见到了一个人,这个男子文弱如孟欲阑,一身先生服饰,衣襟绣着一个“靳”字。

    这是个靳氏嫡子。

    他朝周隐行了一礼:“公子阑有请。”

    孟欲阑只邀请了周隐一个人,他就在七公子府等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