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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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三十里长亭别

    如乡外野亭的硕方亭,本是个不出名的游方老僧讨银捐修的,可是有了第三代文墨大将军挥毫赐名,便成了一处名迹。早先此处还有个驿站,自平了西羌之后便早早地拆了,以往亭前还有茶农摆下的茶摊,也曾是不少过路客商歇脚的地儿。不过约莫是年久失修,显出几分破败荒凉的景象,茶摊儿也搬走了。

    龙旭焱细致认真地打量了一番,才知晓亭子外也只是漆墨掉得厉害,倒塌倒不至于。只是那块书写着横幅的两联绝对给弄丢了,倒是让人颇为可惜。不过稍有慰藉的是旁边有个叫‘永兴’的河,倒是为这古亭平添了几分浓墨重彩。

    镇州城的四面城关是个有说头的,城南多是万籁烟翠的名寺古刹颇多,又颇有文人雅客欣赏的奇观景象,出城游玩,也多是跑去城南,若非是那些大寺高僧看中了那些城南名山,也不会将自家寺院在那安身立命,可过往的行人多了,自不免多几股剪径劫路的山匪。而那些高居古刹的老僧们却都说什么‘万业万行皆有禄运,不可逆转’,则纵容得那些匪患更加猖獗了几分。

    北城却多是些林地,只因有北营这个庞然大物矗立,拱卫着整个城池,才没了那些杂七杂八的建筑,却多是些个狩猎地带。而城东则多有参差人家,是些耕地农户的聚集区。唯有城西是片不小的开阔带,一览无余。偶尔多些矮丛,也遮挡不住视线。

    二公子于古亭内负手而立,在这座唯有名字还尚且清晰几分的硕方亭内手搭眼帘向东观望。一丛丛哨骑骁勇从城门鱼贯而出。有提戟大将卓恒带队,黑盔亮甲,后方一个抗蠹骁骑紧紧尾随而来,旌旗展空,上书一个楷体‘龙’字。

    洛胖子则双手垂着,两只大手按在那些坛坛罐罐上,馋得眼睛都亮了几分,口角也不免渗出几滴口水,像一个没有吃过酒席宴的饿鬼。等到二公子回过神,示意他把口水擦一擦,才胡乱地抬起袖子抹一把嘴角。

    龙旭焱看得胖子这般作态,哈哈大笑道:“胖子,你还是吃过珍馐海味的有口福常客,西南那些名贵酒食你也尝遍了吧,这几坛酒至于让你这么垂涎么?恒子刚出了城,骏马几个冲刺便到了,再等等,等他到了一准儿让你过了酒瘾。”

    洛胖子则是摩挲着那酒坛子的红塞儿,笑着露出几颗大黄牙道:“龙哥,这你便小瞧我胖子了,胖子我再不济,城内那些大小酒楼我也逛了个遍,几十斤的大坛子都能灌个底儿朝天,什么酒没尝过,就凭这几坛酒,怕还不够我胖子打个牙祭,把你那老杏槐下的二百坛全拿来,还差不离。”

    西南各省道虽缺了每年征缴的税银,可府库常年不空的原因,便是因为那些各道各县的官吏们常年上的孝敬银子。可大将军常年府内养尊处优,只关心过军营之事,对于那些达官贵人倒没怎么上过心。每年的孝敬银子却都是作为西南军营之首的洛青山副将代收的,收缴之后才封存府库。

    而至于那胖子,一来是喜欢逛那各处的青楼妓馆,花银子若大河流水。买名酒配宝刀吟风弄月的事,都是那些散尽千金财、不爱五花马的狂儒做的,他这个斗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洛胖子才干不来那个雅趣活计,可他却独有个习惯,每到行房事的时候都是喝美了才来得尽兴,有‘醉花公子’的美称。再者便是多年跟随洛将军四处应酬练出的酒量。说是千杯不倒算是虚的,可若说捧上几坛子下肚,对于这位肚能容山海的洛阎王来说自然是小事一桩。

    “得得得,说到底你就是惦记我那几坛好酒,我那剩下的一百多坛可供不上你喝的,还得留他几年,你也知道如今是多变之秋,事情多得忙不过来,等到时候闲下来了才能拿得出来。不若赶明儿你也买上几百几千坛,埋

    他个满院子,到你人老了酒也变香了,随便弄出两坛来,那喝得多有滋味儿?”龙旭焱对于那杏槐下的酒倒是小心宝贝得很,要不然他跟月儿办那盛世典礼时,还不得喝西北风啊?

    洛胖子撇了撇嘴,掸下几滴哈喇子,看着桌上那贴着红纸的几坛子,想着最起码能提前尝一尝,心里也算美滋滋的。

    自提戟之日便悬着一颗心的卓参将马鞭子甩得山响,只向那座亭子奔去,麾下兵丁奋力跟上。老谢副将这些年没管过多少事,每日在大营吃完了饭,便只是躺着打呼噜,手下训练的差事都交给了新晋升来的军官们。唯有心思细腻的吴副将知道卓参将初次接了差事,需要历练,才派出北营几个得力的参将,归了卓恒麾下效命。

    老阳儿跟着时辰继续拔高,直升到了天正中,倒是亮得快。卓参将这才率马下部将到了硕方亭,大戟竖插在地上,拴了马匹才给二公子磕头见礼。虽说平日内见面是兄弟,没那些大礼,可在大军面前,作为一军参将的卓恒自不能乱了礼数。

    “末将参见少将军。”身后跟着的五千骁骑还在城西践行,便有掌军的将官们在硕方亭下了马,出征前参拜掌军大将是龙家军自古的规矩。到来的几十员尽是北营六品上的将官,三十六位参将到了六员,阵势颇大。

    “斟酒。”龙旭焱面带笑意豪爽道。身后仆从在马车橱柜里捧出几十只黑沿白底的粗瓷大碗,一个个递给亭下站着的将官,仆从便提着红纸坛子一碗碗斟上清冽酒。龙旭焱走下去,搀起卓恒,从洛胖子手中接下两碗‘千里酒’,将其中一碗递了过去。

    龙旭焱抬起头,望着那些端杯捧盏的将官道:“诸位,这第一碗酒,名叫千里酒,龙旭焱敬给每一位赴北疆的龙家军好男儿,古语云:千里望乡顾,金戈马裹身。这里曾是我龙家先祖送别叶将军故地,是我大梁龙兴之地,如今诸位担负着我大梁中兴重任,龙旭焱在此谢过,请满饮此杯!”说罢,一仰脖灌下一盏千里烈酒。千里酒本是不出名的乡野俚酒,在轩辕氏初定北方后,有西凉之患滋扰,便有北国男儿赶赴北疆投笔从戎,随军镇守六关,临行前饮下家乡的酒,写下一首《千里从军赋》,从此千里酒名声大噪。如今用在此情此景,倒是颇为合适。

    看着亭下众将士尽皆饮下,龙旭焱才命胖子斟上了第二碗酒,龙旭焱举杯,望向众人道:“这第二碗酒,龙旭焱敬卓恒卓参将,卓恒从小便是孤身,父母早逝,他的宗族也从没有人管过他,只因他曾是混迹于街头的闲散之人,到而今竟连一个为他取‘字’的人都找不到,今日龙旭焱在此为卓参将取‘字’为‘玄宇’,今后大将军便是卓恒的父亲,我龙玄英便是卓恒亲如骨肉的兄弟。”

    “玄宇,干了这杯,你我便是手足兄弟。龙玄英虚长一岁,便以兄长自居了。”龙旭焱举着杯盏,走到卓恒面前道。自那龙氏祠堂一役,龙旭焱早便将那宗族视为无物,连他自己的‘字’都是自己取的,如今再为卓恒取一个,他想让整个西南,甚至整个天下都知道他们不是天弃之子,而是天之骄子,是不认输敢与天斗的天命之人,是无所不胜、无往而不利的汉子、英雄!

    九尺高的卓参将眼中噙着热泪,卓氏自先祖时便是西南大族,多年效忠龙氏。神州历一百四十年,老将军身死逊位,大将军同族便有兄弟七人争位夺嫡,掀起一阵腥风血雨。卓氏族人曾作为龙雎之兄前将军龙守业的家臣,自夺位战败伊始,便立下铁的祖训,誓死不再效忠西南,大将军掌军登位后,卓恒之父卓啸武叛出宗族,投到龙家军内做了一名掌军参将,立下战功。

    城南纥族一战卓啸武身死,只留下孤儿寡母,还不满十岁的卓恒随着

    母亲回家族,哪怕能讨得一碗饭吃,便没了之后的卓参将。可最后的结果呢?他亲眼看着自己带病的母亲被家族之人嘲讽带奚落,他亲眼看着自己瘦弱的母亲被那恶仆持棍棒从府内打出,他也亲眼看到了那些丑恶的嘴脸,对着自己浑身带伤又带病的母亲冷眼加歧视。就连那自己手中捧着的那一块冷馒头都被人抢了去喂狗。而他却只剩下在街头,在母亲的怀里哭泣。

    那个风雪交加的夜里,卓恒抱着早已经冻僵了的母亲的尸体在街头彻夜嚎啕,他永远都忘不掉母亲死时的眼睛,那是一双充满了绝望的眼睛,只剩下了绝望。他早就没了家,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失去了所有。

    卓恒两只手捧着粗瓷大碗,从来都是一身的黑色衣衫,束紧的灰色牛皮腰带都佩戴得掉了色,这些年来吃得都是些军内的冷酒冷饭,整日的练刀弯弓,衣服破了几处都是自己缝补的。这些年来也没有来得及为自己添上几件像样的衣衫。虽是个铁板一般的汉子,可这些年来就是块石头也得被磨得失去棱角。身边又有几个知冷知热的人呢?

    与龙旭焱的黑瓷大碗一碰,便灌了下去,腹中一股滚烫顺着喉咙吐出,一股温热浊气在空中只滞留下一丝,便淡了,迅速消失。伸手抹去一把泪道:“龙哥,若非是你暗中接济,卓恒这条命怕一早便折在了那场风雪夜里,我卓恒也早就去了,若非是大将军赏识,又哪里有今日的带兵持戟的卓参将。大将军和您都是卓恒的恩人,虽百死无以为报。”

    龙旭焱将手搭在卓恒的袖子上,止住他的话头道:“玄宇,切莫再说这话,我们的命是自己的,日后只能为自己而活,不可为他人而死。这是一个人存在的意义,过去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说罢,看向一旁的仆从道:“来人,将我为玄宇准备的礼物拿出来吧。”

    粗呢子衣衫的仆人从马车后取出一只红色的樟木箱子,双手托着抱了过来,捧到了龙旭焱面前,打开之后,便能看到其内有一套铠甲战袍,便是那日从白陀寺抄出来的物什,龙旭焱捧过来递到卓恒手中。

    “玄宇,这是那日从白陀寺弄出来的,本想着连同那大戟一同取来,给你一个惊喜,却没想到那大戟却被你拿到了手,这铠甲也是徐将军当年穿过的。现在赐给你,以后你就是我西南的栋梁,是我龙玄英的左膀右臂,我相信你一定能比徐寿将军做得更精彩。”

    卓恒并未推却,捧过来之后交给了身后的将官,充满情谊的一个见面礼又哪里有推辞一说。

    “胖子,斟酒。”龙玄英伸出粗瓷大碗道。

    洛胖子揭开那一坛大杏槐下的状元红,亲自为二公子与卓参将斟上一碗酒,也同时为自己斟了一碗,捧到面前道:“龙哥,我胖子也同您与恒子,还有龙家军将士共饮一碗吧。”

    龙旭焱点点头,随后举杯到头顶道:“这最后一杯,龙旭焱敬整个大梁,敬大将军,敬所有为了西南龙兴付出过汗水的人,敬那些守疆卫土不屈死战的忠义之士。”

    “干!”一个‘干’字立竿见影,几十人共同举杯痛饮,灌下最后一碗酒,一只只粗瓷碗不约而同碎在地上,裂开了八瓣儿。同饮最后一杯酒的众人抹嘴欢笑。

    此时城西的五千精骑终归到齐,一同跨马驻立,右拳搭在胸膛,恭敬行出一个龙家军军礼。

    卓恒双手抱拳行礼后,跨上战马,一把拔出那杆九霄蟠龙大戟,提在掌心,催马向北走去,身后几千人马跟随远去。

    镇州城西,硕方亭再没往常那般孤单,二公子亭内而立,目送那一支北军远去,目送最前那个提着戟三次回头的身影,亦如那日浮波园内送别白鹭鸢。

    (本章完)